论文摘要:信息时代的来临进一步增加了人们对海德格尔所说的技术社会的认识,在技术的冲击下,作为传统文化之载体的书籍文化处身于各种视祭景观的包围之中,人类如今的阅读活动及其对象也发生了根本改变。这样,在一个消费的时代,青年亚文化逐渐提升为主流文化。在这种文化许多表征形式的背后,深藏着当代青年审美心理的改变,由于这种改变,传承文明的书籍和讲述两种方式正遭遇到巨大的危机。
被称为“阅读”的行为一直滋养着人类的精神生命,历来的饱学之士都对阅读抱有一种景仰的情怀。阅读既与创作相关,更也纸质文明相联。进一步,它与传统手工文明、农耕文明这些特有的生计经济方式,以及前电力时期特有的照明效果紧密相联。由于这样的特点,阅读行为具有本雅明所讲的那种“独一无二性”,它具有“灵韵”。
本文立论的对象,是与成年主导文化相对应的青年亚文化。不过我们认为,在工业社会及其之前,社会文化是生产型的,其主体是成年人;工业社会之后,社会文化是消费型的,其主体是青年人。在今天这个迥异于传统文明的时代,青年文化已然是一种主导文化。由于较之以往的时代,人类如今的交往模式、身体经验乃至整个艺术文化样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文力图关注的问题是:技术时代的阅读活动在青年文化中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样的变化对当代青年的审美心理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一、无书的时代不读书
当代诸多学者普遍将我们所处的社会称为信息社会、后工业社会,以及消费的、媒介的、后现代的和晚期资本主义的社会,其鲜明特征是机器、技术、管理以及商品交换法则在日常生活中作用的凸显,其必然结果则是马克思、卢卡契所说的人的全面异化。这种异化导致人与人之间深层的心理隔膜,并使现时代人类产生深刻的“孤独”体验。
在<书写与差异>中,法国著名思想家德里达表达了对“书”的完结的无限忧虑。他认为有一种与拼音文字密切相联的“书的文化”,这种文化“与整个西方历史密切相联”。但是,这种文化受到了某些新技术(主要是交流技术)的威胁,这些新技术不再需要“书的书写、交流、传播模式”。这样,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一方面接纳新技术,一方面以自己的方式与之抗争,以保存一切与书本文化相联的东西——“不仅仅是卷轴的形式,还有阅读的时间、阅读的耐心及阅读的个体空间,即一切与书文化相联的品质”。
法国卢浮宫博物馆的馆长皮埃尔-罗森堡曾经称赞说,世界上有一本书“几乎就像<蒙娜丽莎>一样著名”,这本书就是英国著名艺术评论家贡布里希(e-h-gombrich)的<艺术的故事>(storyofat)。在该书第十五版前言中,作者也说了一番与德里达类似的话:“悲观主义者有时告诉我们。在这个电视时代,人们已经没有读书习惯,特别是学生,他们总是耐不下心来,通读全书,从中得到乐趣。”口]似乎和德里达一样,贡布里希非常希望“悲观主义者说错了”。然而没错,今天大家的确习惯不读书了!
如果说,德里达是在深表遗憾并积极地抗争:这是一个“无书的时代”;贡布里希则想说:在这样的电视时代,人们正在变得“不再读书”。在他们这些话的背后,我们发现。这个时代一个共同的事实是:书的文化消失了,对书的阅读消失了。
我们知道,“文化工业”是伴随资本向文化市场的转向而来的,在根本上它是一个极具“总体性”的策略,包括流行音乐、电视、电影、通俗小说等复杂种类的大众文化生产。在这些类型中,总是那些最具消遣价值和娱乐特色的产品能够方便持久地占有大众。即是说,高雅文化在市场中遭受的阅读冷遇、通俗消遣文化在市场策略中掀起的消费狂潮以及纸质媒介占有大众的劣势、电子媒介凸显出的优势,直接导致传统阅读在当下消费文化语境中的缺场。因此,一方面。书刊市场确实不断推出新的产品。但电视始终是抢夺大众时间的最大赢家;另一方面,不少人都能从书城买回大量图书,从互联网上下载大量电子文本,可是真正静心阅读、从中获得享受甚至潜心问学的却寥寥无几。这样,曾被视为民族国粹的传统经典.知道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更不用说熟读成诵。
不读书,首先意味着这个时代听觉的消失。原先的书,是我们阅听的对象;今天的书,仅仅是阅视的对象。或者说,仅仅用于观看。由于视觉相对于听觉的霸权地位,这个时代的文化景观就变成了单一的视觉文化。
二、阅读的转型
1,“看”的分野:凝视与扫描
“看”作为人类获取经验的手段有两层意思:一是传统的“凝视”,二是现时代最为典型的“扫描”。前者是一种静观,它需要主体心中深刻的时间体验,这种体验最早发生在手工劳作当中;后者是一种动视,它追求视觉移动与消费的速度,目的是消除主体心中的时间体验,这种体验始于对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的消费。静观在不问断的时间体验中建构起我们对传统生活的完满印象,动视首先将纵向的时问联系斩断,其次在横向的空间建立新的联系。实际上,从资本主义生产对劳动时间的计量开始,这种纵向联系就已经被人类对利益的追逐所斩断。即便资本主义生产没有这样做,现代科学技术对时间的精确把握也必然打破时间的“流动性”,何况基于越来越精细的社会分工而产生的物质和精神产品也必然带来横向的干扰。有一个事实很有意思,当代技术的发展,使得人类对时间的科学测量已经高度精确,但人类对时间的内心体验反倒散成了“碎片”。不难发现,现代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大块的完整时间(这里主要指的是心理时间)。因为现代人的心理时间已经被变化着的外部世界分割为无数细小的片段,不再有那种“绵延”的心理体验,所以我们已经不大可能再针对某一个具体的对象专注地投入完整的时间。总之,经济的需求,科技的力量,心理的诱惑,三者共同完成了对连贯时间的分化,并在解构时问型文化的同时,实现了对空间型文化的建构。
传统时代,看即凝视。我们看世界,看书,看艺术作品,看的对象是现实中地上的“形”、天上的“象”,以及人类自己创造的形象与文字。这方面最典型的观看对象是艺术作品尤其是美术作品,那里的“看”往往表现为一种特别专注、特别持久的“凝视”。甚至可以在对象身上完全融入自我,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这种凝视能为主体创造出悠远的心境,是人类远离俗世纷争、体悟艺术至境、揣摩宇宙大道的最佳选择。所谓“澄怀味象”、“天人合一”是也。通过这种“凝视”,我们力图运用自己的心智穿透对象,实现人类的自我超越;同时,在那种“凝视”中,作为观看对象的艺术作品也是高度人格化的。它可以在我们眼神的无声观照中,在主体“召唤结构”的驱使下获得热烈的生命。伴随主体生命的律动,艺术家在艺术作品中所预设的,以及艺术作品自诞生之日起自身独具的艺术生命被激活,主动与我们交流、对话,从而实现“物的人化”。在更高的层次上,艺术作品还可以反客为主,将我们仅仅视为纯粹的观看对象,转由它来发挥积极的召唤作用。因此,这种静态的“凝视”实际上蕴含了动态的主客交流。
“凝视”独具的“专注”特征还表明,这种观看具有鲜明的排他性和时间上的恒久性。于是,在一个“凝视”的时代,经历合法化选择之后,人类的一切社会行为与文化创造活动都具有这种高度专一的特点。从社会学看,“专注”显然是保持个体心理和社会结构稳定的前提。因此,在“凝视”所代表的手工和农耕时期,人类个体所具有的文化创造能力是空前的。那时人类对世界、对生命的体验异常深刻。写得也深刻,并最终产生许多经典名著;而在社会领域当中,排他和恒久的价值观也直接导致了那时人类家庭和社会关系的相对稳定。因为不专一是会受到社会舆论谴责的。
当今时代。阅读已经“沦落”为单一的看。看即“扫描”。扫描的对象主要是电视、电脑、杂志、畅销书,以及一切大众化的舞台表演,包括时装展示、人体彩绘、商品发布和一些已经沾染商业习气的歌、舞、话剧表演等。这些,就是被西方学者称为“文化工业”的那架机器所生产的各种消费景观。如果说“凝视”所代表的是深度叙事,那么,“扫描”代表的则是深度的削平;如果说“凝视”产生“悠远的心境”和“专注”的价值观,“扫描”则只产生消费者心中的“紧张感”和“焦虑”,并且由于这种紧张和焦虑,“专注”也逐渐为“放逐”所取代。其原因,是因为“文化工业”的利润源自大众的消费速度,而“扫描”正是将速度体现得最充分的一种消费方式。本雅明天才似的发现,在人类的复制技术发展历程中,“照相术第一次将具有极重要艺术功用的手解放了出来,从此以后,手的功用就转移到瞧镜头的眼睛上面了”。
无疑,照相术发明之后,眼睛的消费速度带来消费数量的极度膨胀,而这种数量堆积引发出现时代我们心中的“速度追赶”体验,使我们产生沉重的心理负担。因此,一方面,“扫描”式的观看把我们的内心世界改造成一个新的“全球化”的图像世界,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带来了“视觉惶恐”,造成我们心中的焦虑。焦虑之后,我们的价值观并没有被确定下来,因为我们面前有太多视觉迷惑,或者叫视觉陷阱。我们变得无所适从,“专注”价值观也就为“放逐”所取代,无可亦无不可。
“扫描”首先是一种突破,是对永恒、排他、饵释的突破。一句话是对专注的突破,对时间感的突破。“扫描”式的观看。充分表达了现代人力图寻找新的视觉空间和生存体验的焦虑。对现代人来说,一切都在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不被新起的东西所取代。因此,速度的追赶永远被世界的变化所超越。其结果,一切现象都变得不可把握。这个时代,我们的观看对象不再是外部世界,那个世界已经被工业时代的城市、机器与琳琅满目的商品所“遮蔽”;不再是传统式的印刷文本,那种文本因为不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因而不具有潜在的商业价值;不再是传统的艺术作品,那种作品看起来实在是需要时间。在这种背景下,资本主义工业技术适时地推出“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照相摄影、电影电视、报纸杂志、时装表演等。于是,我们可以看的,也就只有图像了。图像的消费最不需要时问,不需要专注,不需要解释。在这种心理时间导引下,人类开始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
“凝视”是内心深情的流露,是人对对象积极的情感付出。这既体现了对象的巨大的吸引力,也展示了人将内心情感倾注对象的巨大热情。不难看出,那时的世界,主客体之间是一种和谐的互动与包容关系。“扫描”是眼睛的机械运动。是无动于衷、不流露个体心灵深处真挚感情的。今天,对象对我们来说已经非常缺乏吸引力,主体也已经为具体的生存事务搅得失去激情,主客体之间不再有任何源自心灵的交流。主客体分离的事实表明,现代社会正在把一个整体关联的人类世界分解为一个个彼此无关的独立个体。在一个“无关时代”,一切外部事物变得与自己没有关系,漠视对象存在就会成为必然。
2.“看”的对象:影像与真实
传统的文化观念中,“看”的对象有三种:现实世界中“可视可即”的实体;完全存在于虚拟世界中,“不可视不可即”但却可以借助想象完美呈现的形象;介于前二者之间的“可视而不可即”的物体。<易>日:“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形与象,有天地之别,刚柔动静远近之分,但都是现象界的事物,是真实的。南怀瑾先生说:“卦是自然界随处可以看到的现象”。显然,“乾、坤、离、坎、震、艮、巽、兑”等卦象,是古人于仰观俯察问,“象其物宜”、“象天法地”而后推演出来的,不难发现,在传统的传播方式中,书中的世界是虚拟的,而虚拟和现实之间有截然的界限。在柏拉图那里,他就将艺术与诗、现实、理念看成三层次的模仿关系。后来,亚里士多德将现实视为最终模仿对象。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首先是虚拟与真实之间的界限不再明晰,其次是虚拟的东西未必以现实为据。关于这一点,论述最深刻的学者是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在他看来,我们已经进入一个由屏幕和网络主宰的仿真时代。当前社会通过媒体、信息网络、广告业、知识产业进行的再生产,只能无限繁衍没有本原和真实意义的拟象,其结果,虚构被“真实化了”,而“真实”则成了虚构的东西,看虚拟影像和真实图像已没有太大差别。除去日常生活的经验感知,传统的“看”主要的意思是看书即阅读。这样说的时候我们不难发现。传统的文化传播与人类整体的身体经验是密不可分的,起码,在人类的经验积累与知识获取过程中,视觉经验与听觉经验是同一的。因为当“看书”等同于“阅读”的时候,眼睛和耳朵同时成了我们获取信息的重要感官。而今天,“看”与“读”分离了,或者说,“读”已经消失了。因此有人说,这是一个“默读时代”,因为该时代最典型的“看”是电视影像消费,这是一种纯粹的视觉经验。无需借助其他感官参与即可实现。而如果视觉不借助听觉来沉人心灵,这种文化就难以免除其表面化特征,文化消费也就变成了追逐时尚的一种非理性行为。
这个时代最大的特征是书写对声音的解构。对声音的解构,导致诗歌和民歌的终结,这两种文化形式是最需要借助声音才能存在的。而对书写的强调也导致两个后果,一是散文的繁荣,二是翻译的盛行,两者正是今天我们频繁遭遇的文化图景。
三、阅读转型中的文化心理透视
不读书,还意味着这个时代深度体验的丧失。传统的体验是典型的心理时间体验,一切心理总与时间关联,心理的时闻化和时间的心理化构成传统文化的内在根基,这就是柏格森所说的“绵延的时问”。这样的文化根基导引着文化行进的方向,使之朝向探问真理的“元叙事”、“宏大叙事”和“深度叙事”。由于阅读的出场,现代人与文化传统这一根基的联系被斩断;与此对应的,是消费时代的文化产品以工业化的速度被批量生产出来,在同质化、标准化的产品表面涂上一层花样翻新的广告油彩。其结果,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大众文化形态抢占了当代文化地理。
伴随资本横向流动和现代信息技术的日常生活化。消费文化的全球化播撒已经成为不可战胜的文化力量。除了娱乐化的感官刺激,其另一个特点是现代人对虚拟世界的主动投靠。与传统不同,那时的先验虚拟世界具有崇高的感召力量,是一个寄寓高尚理想的距离化空间,只能借助想象性文字才能抵达。当下的虚拟空间在新技术(电脑技术)的作用下,已经剔除了以往那些先验的神圣的东西,将其表达为极度遥远的魔界,或者还原为极度临近的生活场景。将这一切诠释为符号化视觉化的权利较量和琐碎场景,带给大众一个极度现代性中的审美体验。传统文学的象征性语言,其深层意蕴最终指向当下现实;当下的语言游戏并不指向现实。它所扮演的是引领大众逃离现实的作用。因此,它的生产策略是编造关于真实生活的谎言。无论通俗小说(言情、武侠或者兼容)还是催人泪下的肥皂剧,无论美式好莱坞大片还是法式浪漫喜剧,都渗透着令人震惊的绚丽谎言。在精英的立场下,这只是一枝临近枯萎的都市之花。然而这枝无根基的花,在一个科技化的时代却似乎越开越艳。文化产品中谎言的盛行作为一个表象,折射出消费时代商品景观后人类体验整体的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在电脑化虚拟空间的超现实中抵达其极至,在这里,人们已经无法用原先看真实世界的眼睛分辨出真实与虚拟的界限。准确的说,真实已经融人了虚拟,它寄存在虚拟的母体中。
我们看到,传统的经典通过受众阅读可以实现对大众的心灵塑造。但在今天,我们“通过占有一个对象的的酷似物、摹本或占有它的复制品来占有这个对象的愿望与日俱增”,由于缺乏阅读的熏染,经典已经无法实现对我们的改造。于是,这种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当代青年。不可避免地开始出现较之传统的心理变异。
不过,这个被物化关系所蒙蔽的社会,并不能彻底根除人类潜在的某些心理原型。应该说,这些心理原型,在某种意义上发挥着唤醒人类本性的作用;同时,这种心理原型在新的社会环境下也发生了改变,产生出新的变体,也对青年群体乃至整个社会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英雄崇拜”便是这样一种心理原型,它源自部落时期以及人类早期历史中的战争回忆,并可追溯到远古的“神灵崇拜”时代。当新技术普遍介入当下社会的日常生活,传统阅读无法占领青年人闲暇生活的时候,媒介技术很自然地充当了唤醒他们“英雄崇拜”心理的向导。不过,媒介所唤醒的,不是真正的荚雄,而是散布在影视剧和流行音乐界的各种“明星”,甚至散布在网络游戏和漫画书刊中的“虚拟明星”,樱桃小丸子、名侦探柯南等就是这样的例证。即是说,人类潜在的荚雄崇拜情结在今天已经被置换成“明星崇拜”,而广大青年正被置换后的“英雄崇拜”情结所导引。由于所谓的明星更多是媒介生产商出于利润动机制造出来的,因此,按斯洛文尼亚著名学者齐泽克的说法,当代青年的“明星崇拜”只是一种虚假的意识形态幽灵,然而这种意识形态的幻象却又真真切切地控制和改变着年轻一代,我们不能不对这种现象保持警惕。
四、结语
当绝大多数人已经不再光顾“书”这个橱窗的时候,书里的世界已经变得陌生。这时,讲书变得困难,讲书者的命运也会变得困难。然而我们注意到,在世界文化中,“讲述”如果不和两个世界相连。就不能成其为讲述,这两个世界分别是:书中的世界、远古的或远方的世界。由于中国文化是将后一个世界寓于前一个世界来表达的,因此,书中的世界便是讲述的根本。由此,如果我们用一句话来概括技术时代的阅读活动及其对当代青年审美心理的影响,我们可以说:无书的时代不读书,讲述变得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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