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字:汉语文学 能指盛宴
胡萝卜本可以直接送进嘴里当食物,但在厨师的手中却先变成美妙的图案供你观赏。在饱观了胡萝卜花的美观后,你才或者带着依恋地把它送进肚里,或者因不忍心破坏它的美丽而拒绝食之。当胡萝卜变成胡萝卜花之后,中间增加了什么?不是胡萝卜的营养值或数量,而不过是它的对生理满足来说是多余的视觉外观。正像在中餐文化中食品的视觉外观具有无可否认的重要性一样,如今的汉语文学正在让能指扮演愈来愈重要的独立角色。
谈论汉语文学的语言 问题 ,不能不先看看这种语言所置身其中的当下文化语境状况,因为语言总是在特定的语境中呈现的。按索绪尔的 分析 ,语言作为符号(sign)由能指(signifier)与所指(signified)两部分构成。能指是语言符号的表示成分或声音,而所指则是被表示成分或概念。文学文本正是由词与词、句子与句子、段落与段落等组成的完整的符号表意系统。从能指与所指的关系角度去考察当前文学语言状况,不难发现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在当前文化消费热潮中,那在我们的假想中原本可一一对应的能指与所指,如今正发生一种严重的剥离或分裂:能指远远溢出所指之外,膨胀得愈来愈大,而所指则一再被忽略、淡化或放逐。我说的文化消费热潮,其主要的表现征兆之一正是能指的大量剩余、膨胀或狂欢,这典范地表现在当今对公众颇具 影响 力的通俗文学语言、广告语言和手机短信语言中。
以白话文为主干的 现代 汉语文学 发展 到 目前 的21世纪初,已经显示出语言上的某种成熟,其突出表现之一就是语言流畅度愈来愈高,宛如流水化语言。比起清末民初至“五四”时期那些筚路蓝缕的作品来,经过百年的磨砺,现在的语言确实变得空前流畅了。善于打造都市阅读新 时尚 的通俗作家池莉,就是使用这种流水化语言的行家。小说《看麦娘》(2001)最后说:〖HT5”F〗“……我们不和别人讲道理。我们力求豁达。我只是想和熟悉、喜欢自己生命过程的人在一起,一步一步走向彼岸,每一步都踏实。那无数的生长的秘密,是滋润每一个白天的土壤。今天是2001年,一个令我不安的年份,百年前死亡了两个总统的美国,不知道今年是否还有更大的灾难?现在美国的强大今非昔比,然而,强大有时候便是脆弱。欧洲又会怎么样?巴黎是否又有新的天才画家出现?是否还有 艺术 家愿意真诚地关注街头的小市民?我的容容,在今年,是否能够逃离那怪兽般的浓烟?我知道,我的容容一定在某个角落隐藏着,发出巨婴的啼哭,我这个平凡妈妈平凡臂膀,怎么才能抱得住她救得了她?现在这个世界,如果单就强弱大小,单就生命的表象,人类谁能够救谁呢?只有我们自己拯救自己的内心与灵魂了。我只有与上官瑞芳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围绕湖心岛盘旋的鸽群,感知些些许许的金色阳光,感知在照耀我们裙角的看麦娘草,只有这样,我的心便会一刻一刻趋于安宁。世杰一定又要嘲笑我的愚昧了。我杞人忧天的毛病,注定要伴随我这一辈子,也注定要骚扰于世杰一辈子──真是对不住丈夫!鱼对于船的歉意也注定是一辈子的事了。”〖HT5”SS〗流水般顺畅的能指汩汩涌出,其势可纵横中外、穿透他人与自我,但它传达的所指其实很有限、也很单纯——不就是想说安心过平凡日子就好吗?这段铺张扬厉的能指喷涌过后,剩下的却是单纯而简约的所指,这就出现能指的过量剩余局面。显然,作家不再悉心致力于能指与所指的准确匹配,而是有意识地追求和享受能指本身的狂欢化效果。
在报纸、杂志、电视、 网络 中随处可见一则则广告语言。作为其能指的字面语言与作为其推销的产品的所指之间,往往存在着能指的扩张或过量剩余状况。且不说“男人,你的车该修了”(壮阳药品广告)、“我喜欢更有劲儿一点的”(床垫广告)、“你知道亲嘴的味道吗”(口香糖广告)以及“妹力无穷”、“钱途无量”等低俗广告语,就是那些被视为成功的广告语,也呈现出肆无忌惮的能指扩张态势。某香皂广告说“今年二十,明年十八”,慷慨地许诺说它可使人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某某电信,“让您想说就说,‘聊无禁忌’”,这是对习惯语“百无禁忌”的仿造,夸大了电话费用的低廉;“乐在‘骑’中”(某自行车广告)直接以成语“乐在其中”为本体作广告;富于诗意的句子“感受心灵的天然牧场”牵引出的却是某种牛奶品牌。两年多前,上海某家服装 企业 在地铁做内衣广告“玩美女人”,因为一个母亲的投诉而被工商部门查禁罚款,引起一场官司。“诉讼双方一个把‘玩美女人’念作‘玩-美女人’,认为此语有玩弄女性的含义;一个则念作‘玩美-女人’,由此引申出‘追求美好高尚生活的女人’之概念”。有意思的是,控辩双方在法庭上针对“玩美女人”的含义而展开激烈论辩。厂家称当前生活日益丰富多彩,话语中必然地出现许多带有轻松随意态度的新字句,如“玩”字就有玩股票、玩车、玩电脑、玩深沉等各种“玩”法,“玩美女人”中的“玩”就有“做、追求、崇尚”的意思,可以理解为“追求崇尚美好的女人”,绝非有些人想象的那么庸俗。工商局则提出反驳:面向 社会 的广告绝不能产生歧义,更不容许引起违背社会良好风尚的误解。(见《新民晚报》2001年11月29日)无论这场官司的结局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则广告正是试图利用语言能指上的铺张而造成所指的歧义,以便达到以新颖的语言方式吸引顾客注意、推销女性内衣的目的。
刚刚过去的元旦节,许多人被一连串手机短信语言所吸引。“我问过烦恼了,它根本不爱你,还说永远不理你,让我转告你不要自作多情!还有,健康让我带封情书给你:它暗恋你好久了,并且一生不变!新年快乐!”除了最后一句是必要的实话外,其它全是剩余的虚辞。同样,只是要表达“爱心不变”的意思,却要铺张出这么多废话来:“爱你一万年,夸张!爱你五千年,无望!爱你一千年,荒唐!爱你一百年,太长!接连爱你70年,就是我的强项!!”而“祝你新年快乐”这一简单所指,却被挖空心思地拉长为如下繁复的能指链:“祝你在新的一年里:事业正当午,身体壮如虎,金钱不胜数,干活不辛苦,悠闲像老鼠,浪漫似乐谱,快乐莫你属。”一封封如此批量生产、快速传递的短信语言,宛如一枚枚新年炸弹震荡着成千上万的手机用户和他们的亲属。
如此,我们无法不面对着能指的极度扩张或过量剩余局面,以致于我们无法不感叹置身在汉语的能指盛宴年代。能指盛宴,是说能指被无节制地扩张到以它本身为目的而与明确所指相脱离、并使说话人与听话人都产生超常的快感的程度。显然,置身在这种能指盛宴年代的汉语文学,正遭受来自外部和内部两股力量的双重挤压(尽管这种内外之分其实很牵强)。从外部看,在文化消费浪潮中如鱼得水的上述大众文化语言,正在显示其突出的能指扩张力量。广告、流行歌曲、 网络 文学、手机短信等语言确实在能指扩张上做足了功夫。而从文学语言内部看,随着90年代初以来高雅文化的大众化进程,通俗文学、“电化文学”(指为影视改编而写作),甚至某些严肃文学也被逼上梁山,半推半就地开始了其能指扩张历程。不妨简要回顾近二十多年来文学语言中能指与所指关系的演进状况。20世纪70年代末,以“朦胧诗”为代表的高雅文学语言竭力张扬文人化的精英独白,它以能指与所指高度统一的姿态去消解“文革”式的过度 政治 化套语的后果。进展到80年代后期,“后朦胧诗”、“新写实”、“寻根小说”、“先锋小说”等则以多元化的奇语喧哗去取代精英独白,以便顺应当时新的多元化文化认同语境。在这里,尤其是在王蒙、莫言、余华、王朔等的文本中,能指已经开始溢出所指,取得其可与所指相脱离的独立表现力。进展到90年代后期至今,随着市场 经济 和文化消费大潮的来到,文学文本的能指扩张、剩余或狂欢场面已经变得随处可见了,它们以一片片脱离所指的能指碎片的姿态,在文坛上下翻飞、四处飘浮。
导致这种汉语的能指盛宴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这里不妨指出其中的几种语言资源,它们正在普遍的能指扩张行动中被变形。第一,从中外语言汇通看,有先锋文学所创造的间离语言(如莫言、苏童、余华等)。这种语言受到以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为代表的西方后 现代 文学语言的 影响 ,其典范形态是由“我…”式排比句、滔滔涌来的间接引语等组成强大的能指链条,但所指却无限期推迟出场,或者呈现难以穷尽的歧义。这种语言资源如今已经大量播散到通俗文学写作中。第二,从雅俗关系看,以王朔为代表的市民口语。诸如“青春的岁月像条河,流着流着就成浑汤了”、“我是流氓我怕谁”之类以俗戏雅的语言方式,携带着都市民间话语的通俗与直白力量,狂放地冲击严肃文学的过度雅化的精英独白。但这种市民口语已经变异在今天的某些通俗文学、影视剧剧本、网络文学、隐私文学中,成为剥掉了任何虚饰的赤裸裸的等宣言。不妨问问:在王朔以后的汉语文学中,还有不敢用的语句吗?第三,从古今语言关系看,以汪曾祺和贾平凹为代表的白描式语言。这种借自汉语的古典传统的今见古式汉语,时下正被广告业无所顾忌地大量用作篡改古语、成语等的方略。这些语言资源虽然自有其原初的特定审美价值,但在文化消费年代不得不以变异或移位的方式呈现,成为能指盛宴的高超的烹饪术。
在这样一个能指盛宴的年代,汉语文学何为?我这里特别所指的是,汉语严肃文学(或称高雅文学、精 英文 学)何为?上述所谓外部与内部的作用力,其实就发生在文学的语言组织本身中。文学的语言总是从现实的 社会 语言中吸取养分的,正像巴赫金所说,它来自对社会语言的“再现”。因此,文学语言没有真正的“外部”。所有内外因素实际上都交织在文学文本的语言组织中,演变为具体的语言形象或汉语形象。汉语文学面对的一个再简单不过的 问题 是,当广告、流行歌曲、电视小品等大众文化语言经常、及时地把严肃文学所创造并钟爱的精妙语句仿拟过后,严肃文学何为?“感受心灵的天然牧场”本来应是严肃文学钟爱的诗意语言,但如今被用作某某牛奶的广告语,张贴在公众每天司空见惯的公共汽车车厢上。这样的语言已经变得如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谓“自动化”了,丧失了新鲜感和对于庸常现实的穿透力,而如果严肃文学继续使用这样的语言,势必落入大众文化语言构筑的能指陷阱中,无法实现自身的原创意图。由此而从更宽泛的视野看,当前严肃文学面临着一些相互联系着的语言症候:第一,汉语语句越来越流畅、润滑,但往往充满浮夸的能指,而所指却空洞无物,或者无限期推迟出场,从而形成流水化语言与空洞所指之间的矛盾;第二,进一步看,能指的狂欢难掩价值的匮乏或困窘;第三,语言实验诚然具有其合理性,但语言实验常常漠视社会关怀,只留心空洞的能指狂欢;第四,不断标新立异的时新语汇的采用或滥用,只能导致汉语传统的脱链(如前举“妹力无穷”、“钱途无量”之类对习惯语的任意篡改)。总起来说,这是一种能指独舞而所指匮乏的汉语状况。
我在这里想提出一种可能被视为不合时宜的呼唤:回到现代汉语文学的能指单纯年代,回到那质朴而明朗的汉语形象中。我甚至固执地认为,这或许正是摆脱能指盛宴的致命诱惑的一条途径。质朴不等于稚嫩或缺乏蕴藉。鲁迅的《呐喊》、《彷徨》、《野草》,沈从文的《边城》,卞之琳的《断章》,汪曾祺的《受戒》等,都曾给我们留下值得师承的简约、朴实、言之有物而又兴味深长的汉语形象。当然,质朴并不仅仅意味着篇幅短小,而可以有不同表现方式,当短则短、该长便长。同时,一定的修饰语或铺陈也并非一律不需要,关键是看是否适合于与所指的匹配需要。例如,阎连科的《日光流年》中有关司马蓝和蓝四十的那些铺陈段落,就不仅是必要的而且能够展现出强大的表现力。我以为,能指单纯而质朴的一条重要标准,是看语言是否适于表现特定的生存体验。
至于如何回到能指单纯与质朴的年代,与其说是汉语 理论 问题,不如说是它的实践问题。我高兴地看到,刘恪、刘庆邦等中年有成的作家,正竭力规避长篇小说的过量生产及其能指膨胀潮流,扭头折入短篇小说的写作探险中,这种把汉语文学尽量写短、在尽量短小的能指系统中叩探当今人生体验的新方式,不失为当前汉语文学的一条有效的突围路线。我更寄厚望于今天正在破土而出的年轻一代作者和读者,他们有更充足的理由和旺盛的青春原动力,以属于自身一代的新锐语言脱颖而出,在消解能指盛宴的汉语博弈中展现势如破竹的新生力量,从而确立自己的文坛新身份,也为汉语文学的新变革提供强大的助推力。无论哪一群或哪一代作家彼此有其不同的语言兴趣,我相信,这个能指盛宴年代的真正严肃的汉语文学写作,应当把创造恰当而有力的兴辞、用它去表现当下 中国 人的特定生存体验当作必做的事情去做。而与此同时,文艺理论切入这种新的汉语实践中去探险和记录,尤有必要。我以这样的期待提问着,更以这样的提问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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