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轩辕”考
“轩辕”是人名,也是星名。然而,对于《远游》“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一句中之“轩辕”,从王逸开始,历代注家均只注为“黄帝名”。如果“轩辕”只是人名,那么,如何理解《远游》中“不可攀援”四字?王逸、汪瑗等以为“黄帝以往,难引攀也”,或曰“盖 谓高阳邈以远矣,轩辕不可攀矣,而王乔庶几或将遇之而从之娱戏也。”此说以“时间久远”来解释“不可攀援”,但无说服力。因为轩辕固然 历史 久远,而王子乔乃春秋时人,离屈子至少也有二百多年,难道不也久远吗?焉能“庶几或将遇之而从之娱戏也”?胡文英则认为轩辕“以帝王尊严,不得娱戏从游也。”此说以“地位尊卑”来解释“不可攀援”,亦属牵强附会。要之,只将“轩辕”注为历史人物的名字,对于合乎逻辑地理解诗句原意颇多滞碍。
实际上,在楚辞中,人名与星名,神名与星名,往往兼容,不必一定分开。星宿是 自然 界中的客观存在,其名字乃后人所加。星宿本身可能早已存在上亿上万年,《星经》之类书籍为重黎羲和之后诸多先秦天文学者如石申、甘德等辈所着,星名亦乃此辈根据一些神话传说所附会加上。诗人们作诗时写到这些星名,似乎往往带有双关含义,注家们一定要根据诗歌原文仔细领会,不可武断。如“太一”、“司命”,王逸均注为“天神”,而“五臣”、洪兴祖等均注为“星名”,对于理解原诗含义就更容易些。洪兴祖在《大司命》这个题目下甚至根据诗歌原文尖锐地指出:“(司命)其非宫中小神明矣。”同是《远游》中“奇傅说之托辰星兮”一句中的“傅说”,如果解释成人名,恐怕就很难理解诗歌原意,即使注为寓言,全句也是滞涩难通;而注成“星名”,则就顺理成章了。
因此,如果换个角度来解释《远游》中的“轩辕”,即将“轩辕”释为星名,前后诗义就可贯通。因为轩辕星在遥远的南天空中,永远不会降落人间;而王乔为仙人,有时还会“乘白鹄住山颠”,因此,一心想成仙远游的抒情主人公“庶几或将遇之而从之娱戏也”。如果作这样的解释,那么《远游》“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两句的含义,读者是否就能更容易理解些?
三、“辰星”考
《远游》云“奇傅说之托辰星兮”,此句中的“辰星”,方位究竟在哪里?《淮南子·天文训》云:“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神为辰星,其兽玄武”。《史记·天官书》云:“察日、辰之会,以治辰星之位。曰北方水,太阴之精,主冬,日壬、癸,刑失者,罚出辰星,其宿命国。”此句“索隐”引《元命苞》曰:“北方,辰星,水,生物布其纪,故辰星理四时。”“正义”引《天官占》云:“辰星,北水之精,黑帝之子,宰相之祥也。”《汉书·天文志》云:“辰星,曰北方水,知也,听也。知亏听失,逆冬令,伤水气,罚见辰星。”这些汉代经典的天文学 文献 ,明确指出:辰星是北方之宿。
然而,从王逸开始,直到当代,诸多着名骚学注家,均将辰星注为“东方之宿”。如,王逸在此句下注曰:“辰星,房星、东方之宿、苍龙之体也。”洪兴祖认同此说,并加证明曰:“大火谓之大辰。大辰,房、心、尾也。”这两句是照抄《尔雅·释天》原文。《尔雅·释天》乃迄今为止保留先秦天文资料最为可靠的典籍之一,借此来“证明”王逸之说,似乎很有说服力,所以,其后,朱熹、汪瑗、蒋骥直至当代诸多着名注家,均沿袭此说。然而,这个说法确实与早期经典天文学文献相悖。
首先,辰星无“大辰”这个别名。“辰星”有不少别名,司马迁《史记·天官书》载曰:“兔(星)七命(按指名字):曰小正、辰星、天Z、安周星、细爽、能星、钩星。”其中没有一个叫“大辰”。其他一些典籍中也写到“辰星”的别名,如《天官占》云:“辰星,……一名细极,一名钩星,一名爨星,一名伺祠。”其中也没有一个叫“大辰”。可见“大辰”不是“辰星”,是另外一个概念。
其次,洪兴祖补注所引《尔雅》文字中讲的“大辰”,与“辰星”毫无关系。《尔雅》《十三经注疏》本对《尔雅》中洪氏所引两句均有诠释。对“大辰,房、心、尾也”一句的诠释是:“龙星明者,以为时候,故曰大辰。”对“大火谓之辰”一句的诠释是:“大火,心也在中,最明,故时候至焉。”并“疏”曰:“大辰,房、心、尾之总名也,辰时也,”这些诠释明确指出:“大辰”,“以为时候”,本是“辰时”之代称。另外,古人对“大昕”一词的解释很可 参考 。《礼记·文王世子》“大昕鼓征”句注曰:“大,犹初也。昕,犹明也。征,犹召也。谓初始昕明,击鼓以召学士。”“大昕”犹言“天刚刚亮的时候。”根据这些资料,我们再来 分析 《尔雅》中“大辰”一词的含义就能比较准确了。“大”者,犹“初”也,最早也。“辰”者,“辰时”也,即地支之“辰”。“大辰”,即一天中最早的时候。“房、心、尾”是东方之宿,太阳出现在“房、心、尾”的时候(所谓“龙星明者”),就是一天中最早的时候,因此,《尔雅》借此来总称“房、心、尾”三星,即用时间概念来指代星宿名称。这就是洪兴祖所引《尔雅》文字的本义,显然,这与北宫辰星毫无关系。
再次,从《远游》诗句本义看,“傅说”确“托辰星”,非“托大辰”。辰星是北方之宿(今日称之为“水星”),这无可质疑;而另外,辰星还是行星,并非恒星。《史记·天官书》早已明确指出这一点:“察日、辰之会,以治辰星之位。”既然提出了“位”的 问题 ,就说明辰星的位置是在不断变化的。太史公接着写道:“是(辰星)正四时:仲春春分,夕出郊(按:训作”现“。下同。)奎、娄、胃东舍,为齐;仲夏夏至,夕出郊东井、舆鬼、柳东七舍,为楚;仲秋秋分,夕出郊角、亢、氐、房东四舍,为汉;仲冬冬至,晨出郊东方,与尾、箕、斗、牵牛俱西,为 中国 。其出入常以辰、戌、丑、未。”《淮南子·天文训》中也有类似记载。原来,辰星的位置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在不断变化,而且秋冬之季就会出现在东方房、尾、箕等星宿的旁边。而《远游》描写的恰恰正是秋冬季节,其曰:“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又曰:“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本来,辰星是北方之宿,但诗人在秋冬季节的晚上观察天上星宿,居然发现辰星移到了东方,所以 自然 会“奇傅说之托辰星”,从而使成仙升天的愿望变得更加强烈、更加迫切。洪兴祖补注所引《音义》“傅说死,其精神乘东维,托龙尾。今尾上有傅说星”,所引《庄子》“傅说得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等等,这是正常情况。如果把“辰星”训为“东方之宿”,屈子只是看到傅说星附着于箕、尾(“大辰”)之旁这种平淡的正常的情况,恐怕也就决不会有那种“奇”的感觉。
要之,《远游》所写傅说星,所托乃北方之宿“辰星”,而非东方之宿“大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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