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外戚传》记载:班婕妤在“帝(汉成帝刘鹜)初即位选入后宫。始为少使,蛾而大幸,为婕妤”。她才貌出众,汉成帝对其宠爱有加。后来成帝喜新厌旧,班婕妤受到冷落,而此时赵飞燕姐妹诬告班婕妤和许皇后参与了许谒(许皇后的姐姐)的“媚道”事件,班婕妤虽以圣人之言巧妙应对得以脱身,但深感伴君如伴虎的她主动提出退居长信宫侍养太后,从此远离后宫争斗,孤独老去。班婕妤不仅被视为古代妇女言行的典范,还是我国第一位著作确实可考的女文学家,曹植在《画赞·班婕妤》中赞道:“有德有言,实惟婕妤。”《古列女传》载有《班婕妤》一传,《隋书·经籍志》著有《汉成帝班婕妤集》一卷。由班婕妤和她的“两赋一诗”衍生出来的诗歌意象,对中国文学史具有意义非凡的深远影响。
一、“班婕妤”本身成为“被弃宫女”的代名词
班婕妤贤而见弃的悲凉命运引得无数后世文人的同情与共鸣,他们根据班婕妤创作了大量诗歌,借以抒发人生际遇中的感慨与不平。唐前以班婕妤为主题的诗歌被收入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在《乐府诗集》一个独立的门类下有直接以“班婕妤”、“(班)婕妤怨”为题的诗歌。
最早有关班婕妤的诗歌是傅玄的《朝时篇》:“自伤命不遇,良辰永乖别。已而可奈何,譬如纨素裂。孤雌翔故巢,流星光景绝。魂神驰万里,甘心要同穴。”“纨素裂”指的是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中的“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甘心要同穴”指班婕妤死后要葬于汉成帝墓旁的遗愿①。傅玄此诗并没有特殊的寓意,而是单纯地就班婕妤的本事进行阐发,高度评价班婕妤对丈夫至死不渝的忠诚。而以宫体诗风描述班婕妤的陆机则撇开班婕妤身上的道德光环,仅仅将班婕妤视为一个美丽忧伤、孤独无助的宫女——“婕妤去辞宠,淹留终不见。寄情在玉阶,托意惟团扇。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陆机《班婕妤》)。陆诗中的“玉阶”、“春苔”、“秋草”等意象,都是套用自班婕妤的《自悼赋》。如“玉阶”出自班赋:“华殿尘兮玉阶菭,中庭栖兮绿草生”一句,为班婕妤感怀春去秋来,萧瑟的秋季偏又逢幕落时分,让人难免产生一种韶华易逝、宠难再的伤感。而陆诗中的“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则直接化用了班赋的“俯视兮丹墀,思君兮履綦。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道尽了相思无极的哀伤与凄苦。陆机的《班婕妤》侧重感情的渲染,极力刻画班婕妤作为一个被弃宫女的无助与绝望,让人怜爱之心顿生。
南北朝时期,关于班婕妤的唱和之作风行一时,最典型的代表是梁元帝萧绎与其臣子之间的《班婕妤》诗歌酬唱。梁元帝萧绎曾作《班婕妤》一诗感叹:“婕妤初选入,含媚向罗帏。何言飞燕宠,青苔生玉墀。谁知同辇爱,遂作裂纨诗。以兹自伤苦,终无长信悲。”在班婕妤哀伤的宫女形象之外,梁元帝看到了她以诗排遣悲苦的诗人性情。唱和之作中孔翁归的“长门与长信,日暮九重空。雷声听隐隐,车响绝珑珑”,以及何思澄的“寂寂长信晚,雀声喧洞房。蜘蛛网高阁,薄藓被长廊”,都是从宫殿等外部环境的寂静烘托班婕妤成为被弃宫女后的寂寞与幽怨。刘孝绰与其妹刘令娴亦有唱和之作,尤其是刘令娴的《和婕妤怨诗》中的“只言争分理,非妒舞腰轻”,不落将婕妤塑造成柔弱无助的弃妇形象这一窠臼,大胆写出班婕妤内心的控诉与反抗,展现婕妤高洁的品格与尊严。
自唐一代,班婕妤的被弃宫女形象被进一步刻画,例如,诗仙李白的《怨歌行》:“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以及“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将班婕妤内心的“恨”、“忧”、“苦”、“悲”等情感抒发得淋漓尽致,一个被弃宫女的凄楚形象被刻画得入木三分。王维有《班婕妤三首》,其一:“玉窗萤影度,金殿人声绝。秋夜守罗帷,孤灯耿不灭”。其二:“宫殿生秋草,君王恩幸疏。那堪闻凤吹,门外度金舆”。其三:“怪来妆阁闭,朝下不相迎。总向春园里,花间笑语声”,都是从失宠宫人、寂寞难挨的角度描写班婕妤的。
唐朝之后,班婕妤的被弃宫女形象逐渐被定格化,诗人大多承袭班婕妤被弃宫女这一哀怨形象进行描写,如宋末元初的张玉孃的《班婕妤》“一自煌捐弃,香足玉阶疏。闻道西宫路,近亦绝莺与”,以及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班婕妤怨歌》:“扇弃何足道,感妾伤怀抱。对月泪如丝,君恩异旧时”,等等,都是描写班婕妤被弃后的哀怨与惆怅。
二、由《自悼赋》产生的诗歌意象
1.长信宫
如果说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是后世宫怨文学的发端的话,那么《自悼赋》就是宫怨体的滥觞。《自悼赋》中的诗词意象——“长信宫”,逐渐被等同于被弃宫女居住的冷宫,成为宫怨的发源地。因此,后世出现以“长信宫”、“长信宫怨”命名的宫怨诗。如孟迟《长信宫》:“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还绕御帘飞。”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其三》:“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班婕妤移居长信宫,从后宫的脂粉场上悄然隐退。伴着清晨的曙光,打开长信宫的大门,她开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打扫,风中飘来远处昭阳宫里欢乐的喧哗声,而她依旧拖着孤寂的背影单调地洒扫着。
2.玉阶
晋代陆机《班婕妤》有“寄情在玉阶,托意唯团扇”,其中“玉阶”即从赋中“华殿尘兮玉阶菭,中庭栖兮绿草生”一句而来。从此,“玉阶”成为宫怨诗最具代表的诗歌意象。如谢朓的《玉阶怨》:“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的题名即受此句启发而来。初唐诗人沈佺期的《长门怨》说:“玉阶闻坠叶,罗幌见飞萤。”亦借此诗歌意象描写冷宫的清幽。李白脍炙人口的名篇《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更深刻地描绘出“玉阶”的清冷寒凉。
此外,赋中的“春苔秋草”、“罗帏”、“玉墀”、“履綦”等都成为宫怨题材的经典诗歌意象。如前边提到的陆机《班婕妤》中的“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陈代诗人阴铿的《班婕妤》中的“花月分窗进,迨草共阶生”,以及何楫《班婕妤》中的“履迹随恩故,阶苔逐恨新”。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其一》“秋夜守罗帷,孤灯耿不灭”等都沿用这类诗歌意象。
三、《怨歌行》中的“团扇”意象
班婕妤的《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成为后来诸多宫怨诗尊奉的经典,被钟嵘的《诗品》列为上品。虽然《怨歌行》为班婕妤所作这一问题仍然存疑,但显然后人并不执著于作者的真实归属,人们只是认同婕妤的古德、才情,同情她“团扇见捐”的悲剧命运,进而借物叹人罢了。正是基于这一情感因素,以“团扇”为主题的诗作才会大量问世。
江淹的《班婕妤》:“纨扇如圆月,出自机中素。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采色世所重,虽新不代故。窃愁凉风至,吹我玉阶树。君子恩未毕,零落在中路。”刘孝绰的《班婕妤》:“妾身似秋扇,君恩绝履綦,讵忆游轻辇,从今贱妾辞。”这两首诗有些像《怨歌行》的续篇,都是就班婕妤的本事进行阐发的,将班婕妤被弃的悲惨命运借助“团扇”这一意象进行倾诉。谢玄晖的《和王主簿怨情一首》:“相逢咏蘼芜,辞宠悲班扇。”虽同样以班扇代指被弃女子,但在这里,谢玄晖还有更深层的喻指:以“团扇见捐”叹“淑女遭弃”,不过是为了以“淑女被弃”喻“士人不遇”。谢诗脱离了班婕妤本事的狭小创作思路,拓宽了“团扇”的意象涵指。
其后的朝代中,“团扇”的意蕴得到进一步发展。东晋王献之的爱妾桃叶曾作《答王团扇歌三首》,其一“七宝画团扇,灿灿明月光。与郎却喧暑,相忆莫相忘”。其二“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障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桃叶以团扇为情感的载体,表达出对丈夫的浓浓深情,团扇寓意永不相离相忘的团圆美好,更丰富了“团扇”的内涵。
到了唐代,“团扇”的意象被更广泛地运用,成为一时之盛。杜审言的《妾薄命》:“自怜春色罢,团扇复迎秋。”与李白的《长信宫》:“谁怜团扇妾,独坐怨秋风。”都是描写一位独坐自怜的女子哀叹命运的悲苦,由此团扇成为闺怨的载体。唐天宝年间,有位宫女曾作诗《题洛苑梧叶上》:“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将寄接流人。”这位宫女以物度己,深宫幽寂又压抑难耐,无人可诉满腔悲情,只能将与班婕妤一样的深宫幽怨挥洒于一叶梧桐,让它随着涓涓溪水飘流出这东都洛苑。张祜《相和歌辞·团扇郎》:“白团扇,今来此去捐。愿得入郎手,团圆郎眼前。”承袭桃叶的夫妻缱绻羡爱之愿,取团扇团圆和美之意。至此,“秋扇”已成为班婕妤的化身,千百年来诉说着幽幽的哀伤。但并非所有诗中的团扇之怨都是哀婉缠绵的,不乏慷慨激昂之音。韦应物之《悲纨扇》:“非关秋节至,讵是恩情改,掩颜人已无,委箧凉空在,何言永不发,暗使销光彩。”一语道出团扇被弃的原因并非来自于外部,而是由于人心变了,将矛头直指变心的人,一针见血,将团扇之怨裹挟上一层刚烈不屈之气。由上可知,唐人对团扇意象的运用变得更娴熟,并在运用中不断融入新的意蕴,借团扇表达不同的蕴指。
直到清代,亦有纳兰性德的名篇《木兰辞·拟古决绝词柬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秋风画扇”已经自然而然地代替班婕妤这一人物形象,成为特指班婕妤的诗歌意象,它承载着女子对自身的叹惋和文人“哀士不遇”的感伤。
四、《捣素赋》中的“捣素”、“捣衣”意象
捣衣诗是闺怨诗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月下捣衣凄凉、哀怨的砧杵之声,是古代诗歌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捣衣诗的原型意象始于汉代班婕妤的《捣素赋》,作者以捣素女自比,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凄怨思念之情。自此之后,“捣衣”常常被用来表现妇女的怀远之思,成为闺怨诗的异名。这篇工于体物的言情小赋直接开创了“捣衣”一类题材的诗歌创作。
南朝刘宋文学家谢惠连有一首著名的《捣衣诗》:“楹长杵声哀,微芳起两袖。轻汗染双题,纨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将“捣衣”提炼为思妇的象征,后世开始广泛运用捣衣意象描绘游子妇、征妇的凄苦与哀怨。如唐代王勃的《秋夜长》:“调砧乱杵思自伤。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李白的名篇《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描写的都是秋风渐起,风寒露重,征妇杵杵的捣衣声道不尽她们的遥遥期盼与刻骨相思。描写游子思妇的还有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杨凝的《秋夜听捣衣》:“砧杵闻秋夜,裁缝寄远方。”宋代贺铸的《夜捣衣》:“收锦字,下鸳机。净拂床砧夜捣衣。马上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归。”寒砧声作为思妇情感的形式或象征,被逐渐抽象化、符号化,已经凝固到文学意象的传承中。
迄今为止,《怨歌行》和《捣素赋》是否为班婕妤所作,学者们各执一词。即使如此,我们不得不承认,“团扇”、“捣衣”等诗歌意象正是借助婕妤的故事,才得以存在发展。人们欣赏的是婕妤的才情与品德,作者的存疑并不足以影响千百年来班婕妤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正因有了班婕妤,这些诗歌意象才具有了更丰富的寓意,才成了中国古典诗歌史上不可或缺的经典意象。
注释:
①汉书·外戚传第六十七下.“至成帝崩,婕妤充奉园陵,薨,因葬园中。”.
参考文献:
[1]班固撰.汉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2]徐陵编,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郭茂倩编.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5]彭定求编.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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