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美学以及学术研究的主体和根本目的是探究生存的本质内涵,其探究所注重的是终极、永恒、本体的问题,所谓“探其本”、“第一义”、“世界人生之根本”、“宇宙人生之真理”、“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这一层面为王国维学术与美学研究的根本所在,是其本原与始基层面。王国维学术与美学的研究即是基于对存在本质的深层悟解与认知。这一存在之本在王国维不同美学板块、理念和学说中又有不同的延展和阐释。探讨王国维美学的现代性也必须从其美学之本进入,王国维美学的现代性转型正在于其美学之本的转换,即王国维美学与现代性的关联是立足于根本处、“第一义”处,是在本原与始基层面上的关联。王国维美学现代性转型的意义不仅在于美学、文学等学科方面的意义,更在于其突破传统道德伦理的视界与理路而进入生存本体层面的探究和立论,在于其立论基础的转化。这才是王国维美学现代性转型的根本所在。
王国维美学作为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其现代性内涵和本质,已为学界所公认,学者们从各个角度与层面界定王国维美学,探究其美学的现代转型,其现代性内涵,及其与现代性的意义关联。如夏中义从现代人本主义的层面界定王国维美学,强调从人本忧思和生命价值的角度理解和阐释其美学本质①,刘小枫从生存论层面解读王国维美学②,潘知常从生命美学的角度界定王国维美学的现代性③,杜卫则从思想和方法论意义上阐述王国维美学的现代性④。与上述论点相近和相似的观点还有很多,如富华的《人本自觉与学术独立》即是在夏中义关于王国维美学的人本主义观点的基础上,对王国维学术与个体生命意识进行探讨[1],陈望衡《王国维的美学本体论》认为正是王国维“第一个构建了美学本体论,作为学科的美学才在中国真正建立”[2]。人本主义美学、生存论美学、生命美学以及美学本体论,所有这些研究都试图从较为深入的层面探究王国维美学,并以此界定王国维美学与现代性的关联。而早在一个世纪之前,王国维对自己美学的深度及其根本性的特点就有了清醒的认识,在集其美学大成的《人间词话》中认为自己的“境界说”与传统“兴趣”“神韵”说的不同在于其“探其本”的内涵和深度[3](卷上之9),其《人间词话·未刊手稿》也自评其词是于“第一义”处超越古人[3](未刊手稿之7),同样的意涵在王国维其他文本中也有所表述。对思想与创作个体而言,一个人的诗词创作与其理论、观念是内在相通而相互支持与包含的,那么就王国维美学思想而言,本文认为,正是“本”的探究,“第一义”的转换,才构成王国维美学的根基,也才是王国维美学转型的根本所在。本文认为,探讨王国维美学的现代性必须从其美学之本进入,王国维美学的现代性转型正在于其美学之本的转换。但以上有关论述并未对王国维美学的根本作系统明晰的分析,王国维也未曾明确定义自己的“探其本”和“第一义”的含义。本文即在前人探讨的基础上进而提出并论证:王国维美学的根本———所谓“探其本”、“第一义”是什么?其美学立论和言说的基础是什么?这一根本是在何种层面和意义上与现代性关联的?我们将对王国维美学及其相关文本作更为深入和系统的梳理,从根本处、“第一义”处,从本原与始基的层面上分析王国维美学根基及其与现代性的关联。本文既是就以上诸说的接着说,也是希望对王国维美学研究从根本处有所突破。
在进入正式论述之前,笔者认为有必要提出一个王国维文本中的现象,这一现象对于王国维美学之本的探究亦有独特的意义,可以使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更为深入地认识其美学根本。即在王国维某些文章中,他往往跳出所论述的主题,而走入了另一个与自己的论题看似悖论或相距甚远的问题,如在《红楼梦评论》中,他跳出自己“意志”与“欲望”的“立脚地”而质疑自己的“立脚地”:“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据欤?抑出于盲目的动作,而别无意义存乎其间欤?”“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实由吾人类之祖先一时之误谬。”这一虚妄和无意义的假设,实在悖离了其意志论的立足点,是对其立足点的质疑与反思;在其以“势力之欲”为立足点的《文学小言》中,又跳离其欲望与意志的立足点,而跳到康德的问题:“岂真如汗德所云,实践理性为宇宙人生之根本欤?”即使在其他方面、其他学科(社会学、教育学、哲学等)的论述中,这一思维现象也同样存在,如关于近世教育思想与哲学之关系的论述,他的探讨并非直接论述教育与哲学,而是从人类自古以来所面临的最原始的问题入手:“人所以为人之价值存于何点乎?人何为而生斯世乎?心与物体之关系如何乎?人何由而得认识外界乎?又真伪之判决于何求之乎?”[4]等等。这里值得说明的是,所有这些悖离、跳离和自我质疑,既是其自我质疑和悖反,也是其文本本身立论的深入和补充,所达至的是根本层面,是回归到第一意识、原初意识的层面。而这一特异的思路和现象从另外的角度和层面启示我们,立论也好,悖离也好,王国维的探究所注重的是“哲学上之研究所以终无穷期”者[4]———即终极、永恒、本体的问题,他的研究是为了“唯真理之从”⑤,而并非只是为了立一家之言,成一家之说。他首先是一个思想者,而并非仅是一个学问家,他的学问是建立在其思想探索的根基之上的。
与其文本中自相悖离的现象相关的,是王国维美学的不成体系和芜杂,这一点也是学界共识。虽然有学者根据王国维美学的理论形态、思辨基点、核心概念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而总结出其美学的“准体系”特性⑥,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在他的美学研究中从未成系统地探讨美、美感、审美主客体、审美关系及自然美、艺术美、社会美等等美学概念,也从未从认识论、伦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等角度出发界定自己的美学,进而建构自己的美学体系。相反地,美学、哲学、文学、教育学、伦理学、社会学等内容往往在王国维文本中交叉存在,而跨越多方面的问题。王国维美学和学术探讨的内容很广泛,其所涉足的领域也相当芜杂,涉及到对西方哲学、美学尤其是康德、叔本华美学的译介与研究,希腊、德国、英国、俄国、荷兰、法国等西方哲学、美学、文学、教育学等学科的译介,中国古代哲学的梳理,其中自然也包括王国维本己的纯理论性美学学说的创立,但同时王国维美学更关注国人精神的苦痛与救赎①,理想的人格与人生范式的构建②,以至涉及到当时的学术论争与辨惑③。无论是译介还是论争以至构建,所有这些探讨都贯穿着一个根本的立足点,围绕着一个根本目的,探究生存的本质内涵,所谓“世界人生之根本”、“宇宙人生之真理”。这样一种渊深和根本的探究正是王国维美学思考的起点和立足点,他的所思所想都是围绕着这一存在之始基、人的生存之本展开的,甚至其所译介与研究的哲学、教育学论著等等都可以作为这一目的和主体的注脚,与其美学研究互相沟通与阐释。自我悖离与质疑,无意于构筑体系的译介与研究,如此一种学术现象,说明一个问题,即对王国维而言,他所作的美学译介与研究,他的思考,他的治学,与其说是一种构建,不如说是一种探究,一种寻觅,而这种探究和寻觅,正是为了“探其本”,为了“第一义”,为了探究“宇宙人生之根本”,为了解决“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而不是为了构建某种学问和体系④。他并非为美学或某种学问、体系而研究美学,而是为探究世界人生之根本而探究美学。
同样,关于王国维的学术研究,学界注意到其兼通中西而又强调学术独立的学术立场。对此问题,本文认为,无论强调兼通中西还是强调学术独立,王国维的立足点也是在于真正关乎“宇宙人生之真理”者,在于真正解决“宇宙人生之问题”,以此而“偿我知识上之要求而慰我怀疑之苦痛”的最终目的⑤。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一文中,王国维所论述的西洋哲学之于中国哲学、诸子哲学之于儒家哲学、文学之于哲学、教育学之于哲学、经学科与文学科、以及“群经”之间的相互交通、不可分离,恰恰是立足于“宇宙人生之真理”的解惑目的,这一目的的言说在其《论近年之学术界》和《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等文中一再强调和表达⑥。而王国维一贯坚持的“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之别”的主张,也正是立足于“夫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虽一物之解释,一事之决断,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为也”。以及“事物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纪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5]这一信念之上的。即使转述和译介叔本华的“直观”说,他所关注的重点也是立足于叔本华哲学来源于“人人耳中目中之宇宙人生”这一存在根本:“彼以天才之眼,观宇宙人生之事实”,“然其所以构成彼之伟大之哲学系统者,非此等经典及哲学(指婆罗门教、佛教及柏拉图康德之哲学———引者注),而人人耳中目中之宇宙人生即是也。”[6]在这里,所有这些观点和论述都指向一个目的:“真”与“实”,“宇宙人生之真相”与“宇宙人生之问题”,这一目的作为其执信一生的学术理念与信念而贯穿其治学始终。可以说王国维的学术独立与兼通的主张,正是为了其“真”与“实”、“宇宙人生之问题”和“宇宙人生之真理”的终极与根本的探究。也就是说,正是在关乎“宇宙人生之真理”的意义上,王国维才强调学术的独立与兼通。正是立足于此一基点,王国维提出“异日发明光大我国之学术者,必在兼通世界学术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7],以及“异日昌大吾国固有之哲学者,必在深通西洋哲学之人,无疑也”[8]。需要指出的是,“真”与“实”、“真相”与“真理”,所指的是“天下万世之真理”而非“一时之真理”,即王国维所言之真理,是一种根本性终极性的真理,而王国维治学的终极目的即在此“天下万世之真理”的追究。同样地,王国维对学术独立性的强调,对哲学与美术的神圣性与尊贵性的强调,也是立足于其探究宇宙人生之问题的终极目的的:哲学、美学、美术(即艺术)、文学、学术,虽然“无与于当世之用者”,但其所关乎的是存在之本———“天下万世之真理”、“宇宙人生之真理”,其独立性与尊贵性即在此根本、永恒和终极的意义。总之,王国维之学术独立与兼通的强调,是立足于存在之本的根本层面的,立足于宇宙人生之问题的解决和宇宙人生之真理的探究。而与王国维治学的独立与兼通理念相关和一致的,是王国维的美学研究不是孤立的,而是与其同时期的哲学、教育学、心理学、伦理学等等的研究内在相通,是相互阐释的,它们共同立足于一个大的基点:“宇宙人生之真理”,它们皆是王国维以之探究宇宙人生的一种途径,笔者认为,这才是王国维学术与美学研究的真正意义所在,亦是其美学和学术研究的根本初衷所在。
自我质疑与悖离,美学思想的杂乱与不成体系,立足于根本层面对学术独立性的强调,所有这些从另外的角度和更为深入的层面启示王国维美学之本在于回到原始根基而重新探究生存之本,在人生“第一义”处,在世界人生的始基处“探其本”,即存在的真实与本质,这种探究才是王国维美学的根本所在。也正是在这一重新探究和确立根基的本体论的意义上,王国维美学才真正具有现代性内涵和性质。就这个意义而言,王国维美学的现代性即在其作为新的基点———生存之本的基点的开端,也就是王国维的美学思想与审美理念是一种根基性内涵的重新开启,在此意义上,王国维美学是审美现代性的开拓。这一基点突破了传统美学伦理化、道德化的视界与目的,是在新的知识结构、学术视野和宇宙观的背景之下,美学的新的发端与开创。
关于现代性,有政治社会的、哲学文化的,或者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各种层面、观念、内涵的界定,也有启蒙现代性和文化现代性———对现代性的呼唤和对现代性的反思、批判的前后阶段的划分。而穿越现代性的各种阶段和形态,审美现代性的内涵和意义是在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马利坦这一流向的界定之下的,是在意志论、生命哲学、精神分析哲学、存在哲学等等思想和理论内涵的流域范畴之中的。它意味着对现代化进程各种物质尤其是精神弊端的反思和批判,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洞透,从而重新回到生存的根本处去关注人自身的存在和意义,重新关注人安身立命之本的设定———这,可以看作现代美学之本。在此意义上观照王国维美学,则王国维属于这个脉系的中国支流。与其同时代启蒙人物的理念和思路不同的是,处于前现代历史阶段和社会型态中的王国维,越过政治和社会层面的启蒙而直达生存本体层面的洞透。这正是王国维美学与审美现代性的契合之处,即在对生存的根本层面重新审视的意义上,王国维美学与审美现代性是契合的。但是,同样也不同于西方现代性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与批判的内涵,王国维美学现代性的基点是传统文化背景之下的,既是立足于新的知识背景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观照的基础之上的,也是对传统美学内涵与西方哲学、美学理念的转化与整合。从各学科的译介、研究到其时的学术论争与辨惑,从国人精神痛苦的关注与救赎到理想人格与范型的构建,从纯粹美学理论研究到哲学、教育学的相互阐释,王国维既对既有理念彻底质疑与探究,也对传统文化、观念、根性、视角、思维方式加以学理性现代性的反思与观照,对东西方异域文化进行整合与转化。正是在这样一种多重理念、文化的质疑、探索、阐释、整合中,在其本己穿越时代、社会而直达宇宙人生的体悟、思想中,王国维突破与超越传统伦理道德与政治社会的界限而直达生存本质层面的追本溯源———世界人生之根本、“宇宙人生之真理”的探究。那么,置身于世界与本土历史文化现代性转型的大境遇中,在相异的文化背景之下,在错落的精神层面上,在对生存本质的重新领悟与洞透的根本的层面上,王国维美学与西方审美现代性交错而契合了。即,王国维美学与审美现代性的关联是根本的、契合的,但其历史文化和思想背景及其美学内涵则是交错的,二者是时代、社会与文化层面上的交错,却是根本层面上的契合。如前所述,现代性最基本的特性之一就是对生存根本的重新审视,由此而确定新的安身立命之本,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王国维美学内蕴了审美现代性的内涵。
探其本”、“第一义”、“哲学上之研究终无穷期者”、“宇宙人生之真理”、“宇宙人生之问题”、“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都意味着王国维美学以至学术探究的深度及其根本性、始基性、终极性。刘小枫说:“审美精神是一种生存论和世界观的类型”(《编者前言》),根本而言,美学是对终极实在的探索,是对感性生存的本体论位置的思考和探寻。那么,王国维是以何种生存之本,何种“宇宙人生之真理”作为其美学以至学术的根基呢?而且,这一生存之本在王国维美学的不同侧面有怎样不同的阐释和延展呢?本文将探究王国维美学根基,亦将系统论析其根基不同侧面的内涵在其美学的不同板块和理念中的阐释和延展,同时亦将论及这一本原和始基层面的探究如何开启王国维美学的现代性转型。
戚 真 赫
(暨南大学中文系, 广东广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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