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穆”是朱光潜先生对于艺术所抱持的最高理想,它的诞生源于朱光潜对于欧洲近代美学的吸收与借鉴。受复杂的时代历史因素影响,这一理想境界一经提出就遭致鲁迅等人的论争与批评,其背后蕴藏的丰富理论内涵也淹没于时代洪流之中。但是,从纯粹的文艺观出发,“静穆”不仅是创作主体追求的人格理想,更是读者接受时应有的精神状态,因而对于当今文艺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与理论价值。
一、“静穆”的提出与理论建构
1935年底,朱光潜先生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丐尊先生》一文中提出了一种名曰“静穆”的艺术理想:“所谓‘静穆’(serenity)自然只是一种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诗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的造型艺术--常使我们觉到这种‘静穆’的风味。‘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
“静穆”作为一种艺术理想,源自于18世纪启蒙时期德国古典美学的先驱--约翰·约阿希姆·温克尔曼(JohannJoachimWinckelman1717-1768)。他在《论对希腊绘画与雕塑的模仿》中认为:抑或表情上,它们都具有一种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正如大海的深处永远是平静的,不管海面上波涛多么汹涌;希腊人的艺术形象亦如是,一切强烈的激情都蕴涵在伟大而尊贵的灵魂之中。“[3]42因此,”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亦成为温克尔曼心目中理想的艺术美。所谓”高贵的单纯“是指形式上的平淡简约,”静穆的伟大“则指涉心灵和精神上的沉静与崇高。”静穆“这一美学论题也得到了莱辛、赫尔德、歌德、黑格尔等德国古典美学家及尼采的高度重视,并得到了他们的认同。莱辛认为”这个论点是完全正确的“[4]7,赫尔德认为”宁静是古希腊一切艺术的共同特征“[5]11.以温克尔曼学生自居的歌德更是对这种观念表示敬佩,视为自己所追求的审美理想。
[5]498黑格尔则认为理想(艺术美)的本质是”永恒的无为自守的安静“[6]226.尼采则给”静穆“观念增添了悲观主义色彩,并以日神与酒神来阐释古希腊艺术的特征,认为艺术是”酒神的狂欢迷醉最终融入日神的光辉宁静之中“[7]355.
西方美学的”静穆“理想讲求节制与情感控驭,强调对于巨大痛苦和恐惧的征服与超越,是将激烈矛盾冲突有机融合状态下的达观心境,因为”在强烈激动的瞬间,心灵会更鲜明和富于特征地表现出来;但心灵处于和谐与宁静的状态,才显出伟大和高尚。“[8]18中国古代诗学虽未明确使用”静穆“一词,但文人们的艺术理想境界也多与”静穆“相关,他们多用”冲淡“、”平和“、”自然“、”旷达“等表达自身对于艺术理想的憧憬。苏轼在《书黄子思诗后》曾提出:”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中国文人对于陶渊明的推崇与模仿亦可见证”静穆“理想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与价值。
”静穆“理想表现于文艺作品中,要求形式上的和谐均衡、沉稳平实;情感上的意蕴内含、自觉超然。可是想要真正达到这种艺术的理想境界,除了语言文字上的纯粹平和,创作主体自身的人格素养、信仰追求,以及读者在接受过程中的心理状态亦是其中的关键因素。只有将这些因素有机融合,才有可能实现中西方诗学与美学中的”静穆“理想。
二、创作主体”静穆“的人格理想
”静穆“不仅是文学文本所营造的理想境界,更是创作主体追求的人格理想。”它是诗与哲学的融合,表现出主体所具有的稳定深沉的人生信念,静穆中主体把信仰转化为自信、从容,由庄严的精神力量统摄并约制激动的感情,从而使艺术形式和谐、均衡、端庄、圆转,气势内蓄,含而不露。“[9]
文艺作品是创作主体人格的自然流露,试想如果一个作家自身并不具有宁静超然、稳定深沉的处世态度,又怎可真正营造出静穆达观的艺术之美,让读者接受博大、崇高、真挚而又旷达的精神洗礼呢?因此,想要文艺真正达至”静穆“的理想境界,创作主体自身的人格修养至关重要。
首先,”静穆“理想要求创作主体能够控驭情感、讲求节制。因为”就诗人之所以为人而论,他所感到的欢喜和愁苦也许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诗人而论,热烈的欢喜或热烈的愁苦经过诗表现出来以后,都好比黄酒经过长久年代的储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朴。“[1]396对于情感细腻、敏感多情的作家来说,如何将情绪上激烈的矛盾冲突有节奏地予以展出,使其在整篇文字的表现中协调匀称、浑然天成,拥有”静穆“之美,不仅是形成文艺作品的要求,更是使文本有灵魂有生机的关键。
沈从文曾表示:”你得学控驭感情,才能够运用感情。你必须静,凝眸先看明白了你自己。你能够冷方会热。“[10]217他认为”一个聪明作家写人类痛苦是用微笑表现的“[11]186.而李健吾提倡”伟大的作品产生于灵魂的平静,不是产生于一时的激昂“[12]130.废名也说:”这个控驭,于做文章的人颇紧要,否则文章很损失。“[13]287林徽因则认为:”文艺绝不是蓬勃丛生的野草,自有其规律,要注重控驭,并加之以精心的培养。“[14]懂得控驭情感、讲求节制的作家才可将自己的情绪收放自如,写出的作品才会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满足”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的理想美。
其次,”静穆“理想要求创作主体在嘈杂、喧嚣的现实世界中能保持一颗沉稳平静之心,坚守自己的文学立场,用清醒的头脑、冷静的思考静观复杂世事,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在坚定自守的心境中去完成自己所认同的事情。因为”静穆“理想不仅是一种艺术理想,更是一种人生信念,是值得创作主体追求并实现的。
最后,”静穆“理想还要求创作主体达到征服苦痛、超然观世的理想境界。”静穆“是”极端重视情感的作用的,没有经历惊心动魄的情感体验,没有对透入骨髓的痛苦的征服,便没有艺术,没有艺术作品,没有美感。“[15]122因为”静穆“虽体现为表面上的平和沉静,实则却蕴含有强烈的痛苦、无常的变化以及激烈的矛盾冲突,需要创作主体用强大的意志、伟大的灵魂去征服苦痛、超越恐惧。因此,”静穆“不仅体现于文学文本中,更是创作主体理想的人格境界,是一种能够控驭情感、讲究节制,并保持沉稳平静、超然观世的人生信念和态度。
三、读者接受”静穆“的心态分析
在文艺接受心理中,同样需要”静穆“的理想心态。一方面,读者在面对文本时,要以”静穆“之心待之,排除先在经验的干扰,以纯粹的审美心态观照文艺作品,并真实合理地作出评价;另一方面,好的文艺作品亦可让读者接受心灵的净化与洗礼,获得”静穆“的精神状态。朱熹曾教导他的学生读诗之法,”须是打叠得这心光荡荡地,不立一个字,只管虚心读他,少间推来推去,自然推出那个道理。所以说‘以此洗心',便是以这道理尽洗出那心里物事,浑然都是道理。“[16]2086朱熹这里说的”读诗之法“就恰符读者接受中的”静穆“心态。
”打叠得这心光荡荡地“就是摒除经验视野,”以此洗心“即使心灵得以净化。
在进行阅读活动之前,读者原先所拥有的审美及生活等方面的经验、素养、趣味、理想等可能会形成一种思维定势,干扰读者欣赏,姚斯称之为”期待视野“.这种潜在的审美要求或评价尺度也许会导致文学批评中的不客观与不准确,如读者用带有功利化的有色眼镜来审视纯文学,或许会觉得作品寡然无味,毫无现实价值,而忽视了作品背后所营造出的一种理想的”静穆“的精神境界,这样的读者接受是没有意义的。因此,为了能够真正接受文艺的洗礼,感悟博大崇高的”静穆“之美,读者在面对文本时就应保持单纯协和的”静穆“之心。
”静穆“作为文艺接受中的理想心态,亦可让读者产生”微尘显大千,刹那见终古“的艺术感悟,得到精神上的洗礼与净化。这种净化既是文艺作品与读者的交流,更是读者心灵的释放与升华。例如阅读沈从文的《边城》,读者会立马陷入作家所营造的”湘西世界“的静谧谐美中,忘记世俗的焦灼,摆脱环境的逼迫,摒弃无名的不安,仅仅沐浴在单纯静穆的自在之中,重拾自我,以宁静和睦的心态应对现实人生。这无疑是读者在文艺阅读后产生的一种理想的精神状态--”静穆“心态。
在作家、文本、读者的相互作用下,”静穆“理想在接受心理中亦表现得至关重要,它既是读者进入作家、领悟文本的有效途径,也是沟通这文艺三要素间的精神桥梁。它以自身的圣洁之光照耀着作家、作品与读者,让三者在交相辉映间,将静穆之美发扬光大!
四、文艺”静穆“化的现实意义
”静穆“理想自朱光潜先生1935年底提出后,曾引起文坛的一阵论争,并以反对者居多,加之朱光潜本人再未对此进行深入阐释,”静穆“说仿佛流星一般,划过天际,一闪而过。可是近年来,有关”静穆“的艺术理想又被重新提及,其背后所蕴藏的巨大的现实意义与理论价值值得深究。
随着社会的发展,科技的日新月异,快节奏的生活、高竞争的压力逐渐让当今世界的人们迷失自我,精神垮塌。人的异化日益严重,生存的危机感与焦虑感如幽灵一般始终在身边徘徊,因而人们日渐丧失了原始的本真,也遗忘了那种纯净肃穆的心境,心如浮萍,难以自持。在沉重的物质的压榨下,人们的灵魂破碎,走向虚空,远离圣洁,堕入尘浊。
喧嚣聒噪的社会生活让人们无所寄托、流于庸俗,也渐渐失去了”静穆“理想。可以说,”静穆“理想的重新提及反映了当今社会的生存现状,因为”’静穆‘是在’自然‘哲学支配下构造出来的美学境界,而激起这种追求的内驱力恰恰是高度的焦灼不安。“[17]369正是在这种焦灼不安的心境下,人们开始怀念”静穆“、追求”静穆“、期待”静穆“理想的救赎,以返璞归真、回归”自然“.
除了”静穆“理想蕴涵的现实意义,它的理论价值亦受到当今学界的重视。表现于文学文本中的”静穆“理想,提倡用平和纯粹的文字表现对巨大苦痛的征服及剧烈矛盾的融合,是内容与形式上的和谐统一;表现于创作主体中的”静穆“理想,要求作家具有控驭情感、沉稳平静、超然观世的人生态度;而表现于接受心理中的”静穆“理想,则期待读者在面对文本并接受洗礼时都拥有”静穆“的良性心态。这些理论与当今文艺有着多重密切关联,符合时下的文化话语和语境,在文本写作、创作心理及阅读接受等方面都给文学以重大的启示与启迪,因此应得到学界的更多关注,来挖掘其背后蕴藏的巨大意义价值。
注释:
[1]朱光潜:《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丐尊先生》,《朱光潜全集》(第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
[2]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
[3]Winckelmann.JtsontheImitationofthePaintingandSculptureoftheGreeks,Nisbet.HBGermanAestheticandLiterary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85:42.
[4][德]莱辛着,朱光潜译:《拉奥孔》,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
[5]参阅蒋孔阳、朱立元:《西方美学通史》(第4卷)序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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