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周星驰的讨论似乎只能从“无厘头”开始,尽管这可能已经成为时下最为流俗的俗套,可是,很多时候,要想直抵事实的真相,就真的不能免俗。对于这一点,周星驰本人恐怕也是深有会心吧!
一
平心而论,在周星驰之前,有谁想到,电影竟然可以这样拍摄!看吧!呕吐,奶白色的液体自口中汩汩而出,甚至发生在接吻的紧要关头(《情圣》);衣冠楚楚的一群人器宇轩昂的阔步前进,忽然遇到刁难者在电梯门前拉屎撒尿(《食神》);为了掩盖罪行可以当众喝光精液(《逃学威龙》);误服春药的老尼姑看见形似阴茎的柱状物就疯狂地追逐(《鹿鼎记•神龙教》);机器人李泽星的生殖器是可以喷水的莲蓬头,他面不改色的握着它当着男女学生的面对着花朵像灌溉一样撒尿(《百变星君》);皇帝的内裤可以医治不孕不育,而包龙星因为说错了话只好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硬生生地吞掉(《九品芝麻官》);还有那些振振有辞的东扯西拉和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以及那三声标志性的虚张声势的狂笑“哈——哈——哈”,因为得意、沮丧、恐慌、狂喜,或者仅仅是为了让你莫名其妙。
“他”(周星星、阿星、星星、星、李泽星、包龙星、史蒂夫星等等)肆无忌惮地在确保生活现实性的逻辑分界线两边穿梭往返,厚颜无耻,像个小丑那样逗人发笑。然而,“他”绝不是马戏团平面化的小丑,“他”有着深刻的生存之痛!虽然“他”总是大言炎炎,张牙舞爪,可是,“他”永远作为一个“小人物”被塑造。冥冥中似乎总有宿命的力量为“他”量身定造生存之障,“他”总是无可奈何的被投入混乱的灾难涡流。一切生活场景对“他”而言都必然陷阱密布,危机四伏,小到尖钉扎脚,大到粉身碎骨。可是,“他”究竟触犯了何等天条而必遭不幸?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构性力量造成了小人物如蛆附骨般的生存困扰?
如果不能满足于泛泛的抽象性概括,那么,考察“他”遭受困厄的原初社会文化场景中经由霸权话语塑造的英雄谱系可能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诚然,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式的人物从来都不是基于自由市场的香港以及同质于香港的社会文化系统建构自身的能指形象,可是,这决不意味着香港是一个逾越了规训原则的武陵源、乌托邦!
“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这一句用于确保犯罪嫌疑人基本人权的警察切口以及与之相应的抓捕场面在香港的电影银幕和电视屏幕上时时以一种令人措不及防的暴烈突兀地展现,在警察乌黑的枪口和凶猛而训练有素的攻击性动作之下,嫌疑人立刻呈现出被彻底制服后恐惧而痛苦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形态——恰如福柯所描述的“驯顺的肉体”。此时,所谓的人权决不是画面所要传达的主导意蕴,毋宁说,它以最能体现“自由”社会“规训本质”的视像景观将违背规训要求必然承受的惩罚简洁而冷峻地传递给每一社会个体,无时无刻而又出其不意。(当然,“训练有素的警察”本身既是规训力量的人格化工具,更是强大的系统性规训运作的结果。)
谁能在这一社会中如鱼得水、活蹦乱跳?“他”面临由何种英雄符码所织造的话语体系?太明确了!人人耳熟能详:在用于建构大众意识的系列叙事影像中,“大侠”和“赌神”数十年来几乎未曾间断地获致反反复复的话语重塑,这一人物谱系从黄飞鸿、方世玉、霍元甲、陈真到赌神、赌王、小马哥等等。可是不论故事如何翻新,黄飞鸿、小马哥们都在具有对于现实强烈影射意义的叙事时空中掌握着巨大的博弈资源:或是家传武学,或是独门赌术,这是他们能够膨胀为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傲傲然以真理在握的侠士派头“劫富济贫、惩奸罚恶”的资本。
好一个“资本”!借助这一能指自然而然的滑动,我们可以看到,最虚妄的光影世界复现了最真实的现实:资本是理性社会伟大人物得以形构的前提和支点,这是一个类似于法兰克福学派的结论:大众文化隐蔽地实现了意识形态的要求,它塑造了对于资本原则自觉认同的“单向度的人”。然而,更为重要的是,观众们由于镜像他者的返照得以了悟自我的欠缺,所以,不得不蹈服于系统话语的分类而心悦诚服地作为弱者安于被救助的位置——好一段包含着真相的陈词滥调!
可是,周星驰不是阿多诺的传人!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走上法兰克福学派固守现代艺术自恋特征的精英抵抗之路(那样,也就不会有周星驰了)。对于周星驰而言(当然,这不是指拥有香港人身份的、作为制片人的、具体的、此在的周星驰,他最关心的恐怕只是赚钱),如果只有精英才有资格选择对抗性存在,那么,同样遭受工具理性支配的大众难道就只配永远在黑暗中沉沦?所以必须将阿多诺设计的仅限于先锋艺术家的革命改变为乌合大众的造反,才有可能走向更具解放意义的远大前程。毫无疑问,策动大众造反的最佳场所内在于大众文化叙事产品,因此,对于这一产品形式的继续依托就是确保群众参与革命的前提,当然,也是制片商“周星驰”获得利润的保证。真是无法脱逃的此在之烦!就是这一点,始终弥漫着消解本文立论基础的阴险气息。
但是,我们可以把它暂时放在一边,因为世界绝非黑白分明,二元对立不过是语言的虚构。即便是商品,也可以携带对于资本逻辑的抵制意义。所以“他”神气活现,闪亮登场。看那造型,立刻让你笑得背过气去——“他”在《1991新精武门》、《赌侠》、《赌圣》、《国产凌凌漆》、《逃学威龙》、《百变星君》、以及刚刚火热出炉的《功夫》等等一系列视像游戏中,嬉皮笑脸、居心叵测,将塑造“资本”英雄的种种宏大叙事以讽仿的手段嘲弄个够!那些作为规训印记深烙于观众记忆之中的各路神明(包括黄飞鸿、方世玉、冯锡官、李小龙、陈真乃至于非本埠特产而其内在意蕴完全一致的007、
终结者)一本正经、一脸正气的标准照顿时被撕得粉碎。正是在笑声诱发的情绪解放中,因为对于长期捆绑的适应而被遗忘的种种心灵自由动作又在绳索断裂之时成为主体鲜活的冲动,在这里必然让人嗅到巴赫金的气息。同时,以时下风行坊间的后现代主义理论解读周星驰似乎也就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之事了。可是,如果真的认为“他”那些烟熏火燎、污水横流的讽仿、拼贴、插科打诨就是通过对于宏大叙事的解构而达成一个主体零散化和意义消解的世界,那可真是看走了眼!
好像是为了强化对于英雄思维的讥嘲力度,这位邯郸学步于各路豪杰的“他”总被预设了贪花好色、惟利是图的内在自我(谁又能说这不是当代社会每一个体被深刻压抑的本我呢?),当他以自以为机巧的习得手段试图从这个强大的社会客体系统中谋取意外之财时(难道这不正是对于“恶霸主宰”的一种反抗吗?),强悍者屡试不爽的权诈计谋在“他”手中的操演总是似是而非,画虎不成反类犬。小人物毕竟是小人物!虽然“他”像所有英雄一样自以为是、野心勃勃,计划周密、算无遗策,遗憾的是,“他”的一切异想天开却只能演变成火中取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是,就在这些活见鬼的狼狈情形中,他却总能以打肿脸充胖子的抵抗姿态,虚张声势、“嘴硬”到底。明明被揍得痛不欲生,却夸张地高喊:“好爽啊!止痒啊!”明明中了陷阱暗算,却能若无其事地在丢人显眼之地唱歌、刷牙、打哈欠。如此惫懒的家伙你拿“他”如何?于是,观众席中势无可免地爆发阵阵哄笑:“这个兔崽子!”然而,总有一丝灵光在有意无意中翩然而至,微微揭开此际、狂笑之际的歇斯底里之帏对于每一观赏主体更为深刻的生命体验的遮蔽:“我不是也经历过如此羞于启齿的瞬间吗?”在如此绝望的境地中捍卫尊严不是良善人性炽热而又温柔的火焰倔强地闪动吗?更何况,究竟是谁作出的规定,弱小者就不能憧憬美梦、丧家犬就不能怀有乡愁?这种规定,以及规定背后的系统性话语不是令人愤慨的不公正吗?
的确,在所有的影片中,“他”都会在叙事的中途因为逾越了话语分类标准而跌入灾难来临前的命运低谷,出于对残酷未来的恐怖预期而不由自主地从肉体到精神都震颤出“吱吱”的惨叫之声,活生生地展示了能动主体的生存之痛。好在故事还没有结束!主人公绝不能失败,这是抵抗运动的第一原则!因为出了电影院我们还要生活下去,甚至是带着从影片中获得的眼光重新打量我们面对的世界,就如同伯格在《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叙事》中所说的那样:“所有的文本都教给我们一些东西,无论是关于人类个性、动机、道德,还是关于爱的本质。”
于是,在叙事的进一步发展中,我们惊异而不乏喜悦地重温了交织着责任、勇气与爱的成长故事。无论对手如何强大,我们可怜的“他”都不能回避,这首先是责任:面对金刚这个战争机器人扬言屠杀全体学生的恐怖威胁,作为老师的李泽星必须挺身而出,即便实力悬殊太大,简直就是白白送死(《百变星君》);虽然“大师兄”是空手道黑带,手无缚鸡之力的阿星也必须应战,因为“大师兄”剥夺了自己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破坏之王)》;包龙星必须扳倒太监总管、亲王、提督为戚家少妇伸冤,因为他是身负重任的地方长官(《九品芝麻官》);落魄江湖的无赖至尊宝不能不戴上金箍获得法力,因为他必须营救为了他而陷入险境的紫霞与白晶晶(《大话西游》);阿星身负全队各种梦想的嘱托,所以必须咬紧牙关与那位“强霸”率领的球队血拼到底(《少林足球》);近来又有一位刚刚问世的阿星同样必须和实力强大的斧头帮誓死周旋,虽然自己仍不过是一个小可怜(《功夫》),等等,等等。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培育了小人物如此坚定的责任心呢?原来,“他”的内心总是站立着一位熠熠生辉的女性!
她有多美丽!依次变幻着林青霞、张曼玉、巩俐、张敏、钟丽缇、张柏芝、赵薇、萧亚轩等等所有一线当红美人的面容。她远离一切恶习,在整体荒诞的世界中坚守着理想主义。她正直敏感、嫉恶如仇、温柔可亲、善解人意,她的存在真的好像得自于后现代式的拼贴,因为简直不能想象根据那个世界的逻辑居然可以推论出这一主体!反过来,既然存在着这位理想美人,那么,这个世界所表现的逻辑可能仅仅是一副假面具。退一步说,就算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可是,既然容纳了这位理想美人的贴入,必然也会因为她的存在而自我调适。所以,这个世界可能就不再是那么表里如一的冰冷沉重、蛮横无理。她是一切时代对于生活怀有美好愿望的男人可以寄托感情和依恋的女人的理念,正是她和由她所改写的世界充分激发了我们那位一贯倒霉的小人物对于责任的认知,或者说,激发了我们所有人对于责任的认知。于是,大家一起在心里为“他”加劲:“去呀!为了这样的女人和这样的爱情,还有什么舍不下?”在我们的怂恿之下,或者说为了顺应我们的激情,这个傻小子牙一咬,眼一闭,就挺身而出了!果然体现了“我佛的大无畏精神”(《大话西游》)。当然,这一切又都是在拥有香港人身份的、作为制片人的、具体的、此在的周星驰的充分的算计之中!
现在的问题是:小人物如何战胜对手?即便是无厘头的叙事也必须遵循某些内在于理解力的基本原则,否则,就有可能成为完全不上档次的胡扯。不过,这件看似棘手之事并未给周星驰造成很大的困扰,因为这种神话般的大逆转在既有的英雄叙事中比比皆是,不外乎高人传授技艺和关键时刻的美人鼓舞。周星驰半真半假、三心二意,依葫芦画瓢地信手拈来,在为“他”提供取胜之道的同时也免不了含讥带讽、皮里阳秋。于是,我们看到了“他”每每身处绝境而临时拜师修习克敌制胜之道的情形,这些本领包括武艺、厨艺、赌艺乃至能把死人说活的铁嘴皮等等,反正现代社会的每一领域都具有你死我活的竞争性。然而,最有意思的却是影片对于拜师情节的叙述,周星驰以拼贴的方式硬生生地将这些具备古典意蕴的片断粘入影片既有的现代氛围之中,顿时,那些英雄叙事中无比庄重的支点性段落自然而然地堕落为不伦不类的笑料。更为夸张的是对于美人鼓舞模式的不怀好意的挪用。尽管“他”临时抱佛脚习得“绝艺”在身,但是,和所有英雄叙事一样,主人公必须在决胜局的关键时刻处于下风,从而为美人或爱情发挥作用提供契机。当“他”遭到痛揍狂殴,其强度早以超出一个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以致于影片只能采用卡通式镜头予以表现的时候,她便及时出现,以深情款款的目光给“他”注射超大剂量的强心针,顷刻之间,形势逆转,但见“他”如同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立刻致对手于死地。
尽管依靠“高人传艺”和“美人鼓舞”获得胜利的做法来自于早已恶俗的俗套,可是世俗生活的套路毕竟只有这么有限的几种,如果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一定要反对的话,现世的生命将如何延续?反过来,尽管最终获得胜利,可取胜的方法在叙事展开的过程中早已受尽嘲讽,体无完肤,于是,对于胜利以及支撑胜利的种种价值实现的可能性的怀疑必然深入骨髓。
生存之痛、绝望地反抗、由于对责任与爱的坚守而产生的勇气、战胜强敌后所获得的心灵成熟,以及统统纳入反讽性语调而形成的总体上的自我怀疑,都是具有经典意义的现代性范畴,所以,也必然分享着现代性概念本身不可克服的矛盾重重和自我辩诘。作品内在包含着的相互对立的双重意蕴既是其现代身份的标志,也是其无法清理的混乱特质必然存在的本体论原因。因而,那些“无厘头”的喧嚣便成为现代灵魂内在焦虑的俚语尖叫式外化和通俗演义式表达。世界如此荒诞,人生如此艰难,得自于大众的现代体验终于获得了可以接通大众感觉的哲学语言。不过,最为令人喜悦的是,小人物并未像现代精英主体那样陷入绝望的荒原,并未在等待永不现身的戈多中死于困倦,“他”终于抱得美人归的场景总是闪烁着耀眼的强光凸显在那些怀疑性背景之上,主宰着人们对于故事的总体性回忆,从而以苦难生活中沁人心脾的一抹嫩绿给予芸芸众生最温热的心理慰籍,这才是真正的“大众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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