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奥尼尔;悲剧;悲悯情怀
作为在美国戏剧史上享有崇高地位的尤金.奥尼尔,一生写出了很多世人称颂的作品,其作品广泛反映了二十世纪美国人民的生活与思想,迷惘与追求,揭示了他们丰富而深刻的精神世界,也展示了一幅生动的现代美国社会画卷。在奥尼尔的作品中,悲剧数量居多,而且成就较高,在美国乃至整个世界戏剧史上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有的评论家直接就称他为悲剧作家。当然也有部分学者认为他的相当一部分被界定为悲剧的作品严格意义上只能算做严肃戏剧。还有的评论家认为尤金.奥尼尔的悲剧表露了深刻的悲观主义情绪和悲哀的人生观,另外一部分评论家指出他的作品缺少真正的悲剧精神。对于后两种看法,我不敢苟同。我个人认为,奥尼尔的悲剧作品具有独特的无与伦比的价值,也并不缺乏真正的悲剧精神,其精神实质恰恰就在于,在彰显苦难和不幸的同时,昭示了他对苍生深深的悲悯和大爱。他的作品让人深深思索命运、人生、社会和人性,从中找到各自不同的答案。
持有上述观点的评论者指出,奥尼尔笔下的角色都是一些病态的人物,醉鬼、流浪汉,妓女,吸毒者、生活失败者和幻想者,他们没有健康的心态和完整的人格,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和决心,大多缺乏意志、缺乏激情,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幻想。因此在他的作品中缺少一种悲剧的崇高美和英雄气质,缺少振奋和鼓舞人心的力量。这种看法,我认为缘于传统悲剧理论的影响。我们知道,传统的悲剧理论一致认为:“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斯马特)。我国美学家朱光潜先生也说过:“对悲剧说来,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没错,奥尼尔笔下没有描写时代风口浪尖上的风云人物承担着国家的命运与前途并遭受空前的苦难,也没有谴责和控诉十恶不赦的奸邪之徒制造血腥惨剧,没有让温暖和睦的家庭在战争中颠沛流离家破人亡,也没有使坚贞纯洁的爱情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上演永恒和悲壮。他们只是一些默默无闻、平凡卑微的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因为严酷现实的压迫和异化,或是无法主宰的命运的控制和驱使而陷入悲哀的境地,或是因为人性中的种种缺陷和残疾——贪婪、自私、狭隘、愚昧、懦弱、冷漠等等制造了自身的悲剧。他们生活在被社会鄙视甚至遗忘的角落里,以微不足道的力量作着微不足道的抗争甚至只能听天由命,自生自灭。很多时候,不是他们不抗争,而是没有办法抗争,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这是真正的悲剧,社会的悲剧、人生的悲剧,还有,命运的悲剧。
伟大的作家奥尼尔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这一阶层。“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作者怀着对他们的深深的同情、怜悯和哀婉,以饱蘸着泪水和痛惜的笔触,犀利地解剖着社会的病根和人性的痈疽。表现出了对人生深深的关爱和对现实的严肃思考,这正是一种作为真正的大家所具有的悲悯情怀和大爱的境界,也是真正的悲剧精神。
要分析奥尼尔的作品,我们先从奥尼尔所处的时代背景说起,奥尼尔所处的时代,正是美国从自由资本主义进入垄断资本主义的时代,生产的大规模发展、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使劳动者日益出于被奴役的境况。下层劳动者所付出的艰辛劳动根本得不到应有的回报,甚至不能在劳动中获得幸福感和价值感,许多人产生了信仰危机,失去了精神的归属。他们处在社会的底层,在穷困、艰苦的物质生活中挣扎,精神上还要因被藐视、鄙夷和遗忘而承受痛苦。奥尼尔笔下的主人公恰恰就是这些人物。《毛猿》中的扬克,代表了在资本主义生产中被异化被奴役,失去了自身的精神归属和价值的社会底层人物,在高度发达的工业化生产中逐渐变成机器的奴隶。作者表达了对他们失去归属、找不到出路的痛苦的深切关怀与同情。扬克一开始对自己的生活充满自信、乐观和满足,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认识到在有钱人的眼里自己只不过是“肮脏的畜牲”,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中的可悲地位,精神上受到沉重打击,世界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内心的平衡由此被打破,他感到痛苦、愤怒,近乎疯狂,“煤灰塞满了我们的肺——在这个地狱一般的炉膛里,我们的脊梁断了,我们的心碎了——喂这个该死的炉子——随着煤一道,把我们的性命也喂进去了,我是在想,就像关在铁笼子里,不见天日的动物园里那些该死的人猿”、“我还以为我在那里顶事——能闯、能跑——原来造就了她,把我关在笼子里,好让她能在我脸上吐唾沫!”,悲愤的呼喊,道出了受歧视受压迫的社会底层人物的心声。《送冰的人来了》中,一群生活落魄的人聚在一个叫“希望”的旅馆,整日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只靠幻想来相互安慰和打发时光。作品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严重的精神危机,对于被生活遗弃了的人来说,追求不但是没有希望的,也是没有意义的,除了靠幻想过活以外,只有死路一条。主人公的痛苦、迷茫、挣扎、绝望、颓废和无谓的抗争在奥尼尔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彼此相濡以沫、爱恨交织的一家四口,在各自生活失败的同时也失去了家庭的慰藉和温暖。人生的坎坷不平和辛酸,隐藏在现实中的痛苦,是那么震动人心;还有《东航卡迪夫》中的杨克,自始至终念念不忘的只不过是“一辈子呆在陆地上,有一个农场,有自己的房子,养些奶牛、猪和小鸡......每天晚上干完活,吃过晚饭,和老婆孩子一起玩玩......”但即使这样渺小得可怜的愿望也注定是无法实现的;《安娜.克里斯蒂》中在海上生活一辈子,饱尝艰辛的老船长,憎恨大海却终生无法摆脱命运的牵绊;还有《归途迢迢》中的瑞典水手……。来自社会各个角落的有形无形的巨网,牢牢地捆缚着社会底层人物的身心,让其最终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雅斯贝尔斯曾说过,悲剧“代表人类的终极不和谐。”在这样的终极不和谐里,有些人生活在天堂,日夜衣香鬓影歌舞升平,而有些人衣衫褴褛挨饿受冻苦苦煎熬。试问,在那样不能改变的现实面前和社会制度之下,那些社会底层的人物如何抗争?拿什么去抗争?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振臂高呼摧枯拉朽地改变现实的,很多时候只能做无谓的斗争。因此,他们只能向现实妥协,放弃所谓的希望,默默地以最低的要求继续生存。诗人海子曾经饱含热泪诉说:?“我的人民坐在水边,只剩下泪水、耻辱和仇恨……”优秀的作家,他们在创作的时候往往就是绕过虚假的繁华和浅薄的幸福,把目光投向大地上的苦难,怀着深沉的悲悯,怀着一种强烈的人道主义、赤子之心和普世之爱,去表现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奥尼尔正是这样身怀强烈的使命感和深厚的悲悯情怀的作家,他痛恨那些粉饰现实的浅薄的乐观主义者,鄙视那些给人以廉价的希望、空洞的安慰和虚假的光明的作品。忠实于生活的本质,敢于正视惨淡的现实,这是奥尼尔悲剧精神的实质所在,也是可贵之处。奥尼尔曾经说过:“我坚持这一观点,即美国不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国家,而是最失败的国家,它完全失败了,...它得到了一切,比任何国家得到的还多。它发展得那么快,可是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根基。...正如圣经上讲的,‘要是人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那么得到整个世界又有什么用呢?’”。人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和信仰,就是失去了自我,那么就只能永远彷徨、迷惘,处在痛苦之中。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万千家庭同样的辛酸让人倍感唏嘘,虽然描写的是社会最小的单位:家庭,却解剖了人生的真谛。一个人最大的“根”无疑是他的家,剧中每个人物都渴望有个稳定温馨和谐的家庭却一一失败,在社会上被打败的小人物在寄居的“安乐窝”里品尝到的只是一次次的痛苦。剧本的末尾,漫漫黑夜笼盖四野,浓浓的雾隐藏了人的本性,主人公用虚妄的臆想编织往事,并使自己迷恋上它,从中获取虚拟的快乐来安慰自己。“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就是怀抱希望却被现实一一粉碎的漫长过程。奥尼尔带着一种对人世和生命的深沉关爱去展现平凡人物的生活,从中探寻生命的真谛和社会的希望,这正是其作品具有感人肺腑、震撼人心的力量的原因之所在。佩尔·哈尔斯特龙在尤金·奥尼尔的诺贝尔奖授奖辞中说:“他所创作的悲剧基于一种极其尖锐的,也可以说是撕裂人心的,对于生活之严峻的认识,同时也着迷于与机会作斗争中形成的人类命运之美。”这一评价我觉得是非常中肯的。
除了对社会和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的不幸报以同情和悲悯,奥尼尔对于人性中的丑恶也给予了深刻的批判。在奥尼尔看来,思想和心理上的的种种邪恶也是一种人性的缺陷和残疾,贪欲、自私、冷漠、残忍和蒙昧制造的悲剧比比皆是,同样让人触目惊心。在作品《悲悼》中,受清教主义思想毒害和个人欲念的驱使,导致一个家族内部成员相互残害,直至整个家族最终覆灭。作者怀着对人类精神的荒芜和灵魂迷失的痛惜,把笔触伸到人类灵魂的最隐秘处,通过阴森恐怖的气氛、纷繁交错的人物关系、激烈反复的内心挣扎,深层反映出人类精神的困因,表现了对命运的抗争和心灵的自我救赎。
《榆树下的欲望》被誉为“美国第一部伟大的悲剧”,严厉批判了“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的人际关系。在金钱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人的情感与本性被压抑、扭曲,物质的欲望使亲人之间尔虞我诈,虎视眈眈,贪婪、狡诈、邪恶、虚伪的面目暴露无疑。即使到最后为了证明自己的真爱,也以牺牲无辜孩子的生命来换取,对情欲的追求所表现出来的疯狂是那么让人不寒而栗。尽管作者是从人性的丑恶来表现人生的悲剧,不是正面通过真善美受到摧残来体现崇高,但是正如作者所说,对其作品中的人物,他都“怀有深切的怜悯、理解和宽恕”,虽然这说的是《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一家四口,但其实,对于他笔下的人物,我觉得他始终抱有这样的情怀。因为在最后,无论是《悲悼》还是《榆树下的欲望》或是其他类似的作品,主人公为了获得心灵的救赎最终都作出了选择。而之前因为自身的恶行所承受只有无休止的灵魂的煎熬而不是快感,邪恶的欲念所带来的痛苦让人感叹,也让人警醒和深思。因此可以这样说,奥尼尔所持有的不仅仅是批判,同样有对人性缺陷以及由此造成的苦难深切的悲悯。
英国著名哲学家贝特兰·罗素曾经这样说过:“吾生三愿,纯朴却激越:一曰渴望爱情,二曰求索知识,三曰悲悯吾类之无尽苦难。此三愿,如疾风,迫吾无助飘零于苦水深海之上,直达绝望之彼岸。”纵观历史上杰出的文学家,无不是怀着对劳苦大众的悲悯之心,始终关注现实,把自己关切而深情的目光,投向投向广大被损害、被侮辱、被压迫、被奴役的底层大众,表现他们的善良、辛酸与挣扎,其作品才拥有了撼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才征服了世界各地的读者,才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尤金.奥尼尔正是如此,他逃离繁华,走向底层,回到真实的大地,深入生命的本源,用自己的笔,撩开了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华丽的外衣,饱含着热泪记录下一幕幕人间悲剧,他那深沉博大的悲悯情怀、人道主义思想和大爱无疆的境界,随着他的文字一起穿越时空,留下不绝如缕的回响。他的悲剧没有崇高的形象,却彰显了崇高,没有英雄的呐喊,却获得了雷霆般的回应。我想,这,就是真正的悲剧精神。
参考文献
[1]《奥尼尔戏剧研究论文集》廖可兑主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
[2]《奥尼尔创作论》.汪义群主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
[3]《尤金.奥尼尔评论集》龙文佩主编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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