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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述孔子的人性观(孔子对人性论主要持什么观点?()A)

2022-11-23  本文已影响 31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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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孔子采取了以性情论“斆”的方法,不仅把“斆”直接视为养性情之正的途径,而且把“斆”也同时视为一种特殊的性情选择和生活方式。本文认为孔子“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的判断一方面昭示人性的天赋性,把所有的人都安置在同一起跑线上,另一方面又将人与人之间地位不同的原因全部锁定在“习相远”之上,认定只要你认真学习,提高道德品质的修养,社会就会全面地承认你的价值。由此一来,就给社会营造了一个积极向上、催人奋进的人文氛围。另外,文章还对《论语·学而》第一章进行了层层深入的剖析,把孔子的“斆”视为一个精神境界提升的过程。

关键词:孔子;性相近;习相远;性情;斆

由于经历了无数人生的坎坷与磨难,对人间现世有非常人所及的理解,所以,孔子的性情思想可谓千锤百炼,极为深刻。朱熹云:“《论语》,愈看愈见滋味出。”[①] 以此来形容对孔子性情思想的挖掘过程,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作为一位教育学家,孔子深知教与学的过程,就是情与知交融的过程,就是教师与学生、同学与同志之间彼此砥砺的过程,因此,他采取了以性情论“斆”的方法,不仅把“斆”直接视为养性情之正的途径,而且把“斆”也同时视为一种特殊的性情选择和生活方式。本文立足于《论语》中“斆”与性情的关系,提出一些粗浅的意见,以就教于专家同仁。

孔子有关性情思想最直接、最著名的判断,是“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性相近也”,虽未脱自甲骨文以来“生之谓性”的背景,但是,它在先秦儒家性情思想史上的意蕴却远非到此为止。它的潜台词是,天命赐予我们每一个人的天性,都是差不多的,因此,人的天赋人权、接受教育、提升人格境界的权力是“相近”的。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他们都是不同的,而这种不同,不是天生的种姓、阶级、血缘造成的,而是后天的习惯、学习与环境的熏陶导致了他们之间形似天渊的区别。

孔子的这个判断之最大的贡献,用徐复观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在中国文化史上,由孔子而确实发现了普遍地人间,亦即是打破了一切人与人的不合理的封域,而承认只要是人便是同类的、便是平等的理念。”“打破了社会上政治上的阶级限制,把传统的阶级上的君子小人之分,转化为品德上的君子小人之分,因而使君子小人,可由每一个人自己的努力加以决定,使君子成为每一个努力向上者的标志,而不复是阶级上的压制者。使社会政治上的阶级,不再成为决定人生价值的因素,这便在精神上给阶级制度以很大的打击。”[②] 孔子一方面昭示人与人之间天赋人权的平等,把所有的人都安置在同一起跑线上,另一方面又将人与人之间地位不同的原因全部锁定在“习相远”之上,认定只要你认真学习,提高道德品质的修养,社会就会全面地承认你的价值。由此一来,就给社会营造了一个积极向上、催人奋进的人文氛围。

换句话来讲,孔子一方面承认人性的天赋性,另一方面又特别强调后天学习、修养的重要性。作为一位伟大的教育家,孔子是十分注重教育与学习的。据笔者统计,在《论语》中,“学”字凡65见,其出现的频率仅次于“仁”字。随着本文的展开,我们会发现,《论语》中的“学”字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动词或名词,而是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论语》开篇即写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以“说(悦)”、“乐”、“不愠”来讨论学习过程中的情感变化,实际上就是孔子的性情思想。陆德明《经典释文》曰:《论语》“以‘学’为首者,明人必须学也。” 也就是说,孔子认为,学习对于性情的修养来讲,并非可有可无的东西,因为“学,礼义之府”(《说苑·建本》)。知识的丰富,礼仪的训练,道德的提升,可以拓展人的视野、开阔人的心胸,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所以,《论语》载曰:“君子学以致其道。”(《子张》)言“道”,如果不借助“学”,就不可能“致”。这不能不说是孔子思想的深刻体现。桂馥进一步写道:“言用先王之道,导人情性使自觉悟而去非取是,积成君子之德也。”[③] 不仅点明了《论语》中“学”与“道”的关系,而且也点明了《论语》中“学”与“性情”的关系。

“学”在先秦时期,与“教”本来就是一个字,写作“斆”。《说文解字》云:“学之为言,觉悟也。从教,从冂。冂尚朦也。臼声。学,篆文‘斆’省。”《广雅·释诂》云:“斆,识也。”《白虎通义·辟雍》云:“斆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未知也。”可见,《论语》中的“学”字,与我们现代汉语中的“学”字之意涵并不一样。其不一样的原因,不仅仅在于它是“教”与“学”的结合、互动,而且还在于“觉”这一诠释上。王筠《说文解字句读》云:“斆,觉悟也。”《左传·文公四年》有“以觉报宴”,杜注“觉”云:“明也”;《春秋繁露·郊祭》云:“觉,著也。”李隆基注《孝经》“有觉德行,四国顺之”之“觉”为“大也”。《诗经·小雅·斯干》有“殖殖其庭,有觉其楹。”毛传云:“有觉,言高大也。”“觉”的含义由觉悟,而明;由明而著,再由著而大,这里面是有语义引申的逻辑关系的。因为在先秦时期,“斆”是君子之学,《礼记·文王世子》曰:“学之为父子焉,学之为君臣焉,学之为长幼焉。”“斆”的内容是人伦五常,也就是《中庸》“五达道”、“三达德”等相关的内容。《孟子》有言曰:“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將以斯道觉斯民也。”(《万章上》)这不得不使人想起《中庸》中博、厚、高、明、悠、久之类的相关思想。因为《论语》“君子学以致其道”的“道”,是天道与人道的合称,指的是下学上达的超越过程。没有觉,没有悟,人不可能会天道人道,当然就更不可能博、厚、高、明、悠、久了。

孔子曾经反复地要求他的学生要努力地学习。他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季氏》)“民斯为下”的原因,并不在别人,而是在于你自己“困而不学”。在孔子看来,学习要能举一反三,要闻一知十,这才是温故而知新,才是创造性的学习。这就是“觉”,就是“悟”,就是对所学知识的融会贯通。子思子曰:“吾尝深有思而莫之得也,于学则寤焉。”(《孔丛子》)这里的“寤”通“悟”,指的是一种在学习的过程中,学与思彼此激发之后豁然开朗的境界。孔子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斆”,是一种思与学交替激发、彼此推动的“觉、悟”运动,是自我的人格境界得以不断提升的过程。从“罔”与“殆”的反面,我们看到了学与思的结合,其结果就是“明”,就是“著”,就是“大”。一个通过刻苦学习掌握了丰富知识,在思想境界上已经由觉、悟,最终抵达了明、著、大的人,与“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的人相比较,他的性情世界当然是大不一样的。

“斆”,之所以能够由“觉”、“悟”抵达“明”、“著”、“大”的性情境界,在先秦儒家看来,是因为“斆”可以通过对传统文献的学习,习今、知古进而知天。用孔子的话来讲,就是“温故而知新”(《为政》)。《说文》曰:“古,故也。从十口,识前言者也。”《墨子·经上》曰:“故,所得而后成也。”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中有“交性者,故也”(第11简)与“有为也者之谓故”(第13简)两个命题。“交”,裘锡圭先生释为“实”;“故”,孙希旦《礼记集解》云:“故,谓有为为之也。”陈宁先生释简文中的“故”为“《诗》《书》《礼》《乐》”。[④] 《诗》《书》《礼》《乐》皆儒家教化的工具,当然是“有为为之”者。“有为为之”与《经上》之“所得而后成”实际上是相通的。但是,仔细捉摸,孔子的“温故而知新”却更富于哲理,更富于超拔的精神。《论衡·谢短篇》曰:“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沈。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程树德《论语集释》引孔氏《礼记叙》曰:“博物通人知今温古,考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识前言者”,君子博学多闻,以古为鉴,心胸豁达,眼界高远,面对纷繁复杂的人事关系,面对人生的各种喜怒哀乐、穷达贵贱、生老病死,就可以高瞻远瞩,视之如浮云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引《逸周书》曰:“天为古,地为久。”古则久,久则天,天长地久,雷霆震荡,风雨博施,负阴抱阳,成己成物。故“《春秋》之道,奉天法古”(《春秋繁露·楚庄王》),“主不稽古,无以承天”(《后汉书·范升传》),法古就是奉天,稽古就是承天。所以,孔子“信而好古”的学术道路,实际上是“下学上达”,向“天之大德”不断提升的道路。

先秦儒家的“性情”思想,意蕴是深厚的。它是人学,是哲学,而不是心理学。但是,不可忽略的是,先秦儒家的性情思想,不能没有心理学的相关知识作为基础,这种关于性情的学说,也不可能完全与现代心理学脱节。先秦儒家的性情思想之所以还值得人们去学习与研究,其中一个关键性的因素,就在于它是符合人性的一些最起码的规律的。“性情”一词,肯定不能简单地与现代心理学中的“性格”、“气质”、“情感”、“人格”、“情绪”、“意志”等相关的词语相比附,内涵与外延都是有区别的,但是,如果我们把它们视为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概念,则又违背了历史发展之传承性的基本事实。现代心理学家认为:

“情感(affect)是人对客观与现实的态度的体验。”[⑤]

“情操(sentiment)是道德感(moral feeling)、理智感(rational feeling)、审美感(aesthetic feeling)的统一。” [⑥]

“认知评价是决定情绪发生的关键因素。”[⑦]

“复杂情绪是个体在社会生活实践中,在基本情绪的基础上发生、发展的。”[⑧]

“气质(temperament)是天赋性、稳定性、与可变性的统一。”[⑨]

“性格(character)的四个层面(态度特征attitudinal characteristics、认知特征cognitive characteristics、情感特征emotional characteristics、意志特征volitional characteristics)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彼此紧密联系,相互影响的。”[⑩]

“意志(will)产生的过程就是认知(cognition)的过程。”“离开了认知过程,意志就无从产生。”[11]

“无论是人格(personality)的整体结构,或是代表人格的某方面人格特质(personality trait),都是在遗传(heredity)与环境(environment)两因素交互作用之下逐步发展形成的。”[12]

这一组现代心理学中与性情有关的判断,没有哪一条是可以脱离了知识的学习之后而能够成立的。郑玄以为,《中庸》是“孔子之孙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13] 程伊川亦曰:“《中庸》之书,是孔门传授,成于子思。”[14] 这是在说,《中庸》的思想是直接传承孔子而来。换言之,在“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也蕴藏着孔子的思想资源,其中的第一句,言其天赋性;第二句,言其稳定性;第三句,言其可变性,最终是三者的统一。从科学的角度上来讲,完全符合上述心理学家卢家楣、张春兴等先生的一系列界定。所以,孔子认为,“学(斆)”可以直接关涉到性情的修养和人格的提升: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

仁、知、信、直、勇、刚都必须以“学”为基础、为前提。不学(斆),则不能得其正,不能得其纯。学(斆),是知识的积累,是修养性情的过程。没有这种积累的过程,就会愚、荡、贼、绞、乱、狂,在性情上枝叶旁出,斑驳陆离,没有起码的规范与修养。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学而》)如果不重,人格就不威;如果不重,学问就不固。何以做到既威且固呢?在“主忠信”。“主忠信”,完全是一个性情上的要求。“忠”指的是学者自己心中的内在之诚,是人之所以为人者;“信”指的是内在之诚表现出来之后的状态,是“忠”的显发。孔子的意思是,每个人的学习都应该涵咏性情,笃敬以持己,忠信以立诚,居易以俟命。所以,《说苑·建本》曰:“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才者也。”这是一个对先秦儒家“学”与“性情”之关系的精妙的概括。这里说得很直截,学习,就是用来“反情”、“治性”、“尽心”的。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学习知识”这样一个狭窄的范围,而成了一种磨砺性情、提升人格境界的重要途径。《论语》载曰: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阳货》)

这是一段借古讽今的话。孔子认为,古代的人之“狂而肆”、“矜而廉”、“愚而直”,本来就非性情之正,是之谓“三疾”。但是,有是“三疾”的古之人,虽无性情之正,却质直好德,能够做到“肆”、“廉”、“直”,在德性上没有问题,不像现在的人弄虚作假,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因而“狂也荡”、“矜也忿戾”、“愚也诈”,丧德败性。那么何以才能改变这一现状呢?当然是在社会上全面地施行儒家的德性教化,也就是教与学的统一,是之谓“斆”。孔子的意思是说,人们必须加强道德的学习,应该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正确的,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这样,即便人们不能养性情之正,也不至于流于丧德败性,巧言令色,自欺欺人。

所以,孔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好恶之情的显明、牵发,萌生于道德的修养,激发于仁义的精神;只有在正确的道德原则轨范下,具备了仁的德性、德行的人才能够做到真正的“好”、真正的“恶”。然而,在孔子,仁属于道德之目,又为仁义礼智诸德之首,上承于天,下形于地,充实于人之主体,乃是一种思想的体系。人之所以为人者,仁也。只有具备了丰富的知识,历尽了人生之艰苦的磨难,最后在生活的哲理之中真正悟透并掌握了儒家价值观,既仁且智的人,才能做出“里仁为美”,知仁、择仁、处仁的正确选择。所以,“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尧曰》)不知命、不知礼、不知言,人就将不成其为人,而人要成其为人,就必须努力地学习,去知命、知礼、知言,努力在温馨的伦理关系中、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学会做人。《焦氏笔乘》引仲修云:“所谓学者,非记问诵说之谓,非絺章绘句之谓,所以学圣人也。”[15] 如果不努力地学习什么是“仁”,如果不把这种德性落实到现实的生活之中去,在道德的践履中,“志于道,据于德”(《述而》)来矫正各种性情之偏,人们就不可能真正地去“好”,去“恶”,更不可能克服掉“狂也荡”、“矜也忿戾”、“愚也诈”的毛病。

认真阅读、揣摩《论语》全书,笔者以为,孔子固然十分注重德性的实践,并且有“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凡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的明训,他的“仁学”,从某一个层面上来讲,完全就是身体力行的学问:“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但是,从孔子的生平历史来看,从《论语》自始至终倡导的传承历史文化的精神来看,孔子也是十分注重书本学习的。“周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如果不通过书本知识,“郁郁乎文哉”的周代文化如何去“从”呢?故孔子在叙述自己的心路历程时,“志于学”是放在首位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而且后面的各个阶段都是在“学”的过程不断深化的时候出现的人生境界。《论语》还载:“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四教”之首就是“文”,就是文化典籍,典章制度,就是《诗》《书》《礼》《乐》的具体文本。只有有了“文”给人们带来的人生范本,“行”才有了可以依据的前提。而“忠”、“信”也都是从“文”与“行”中超拔出来的品德与精神。《论语》又载子夏言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学而》)程树德引《松阳讲义》曰:“辛复元谓此章‘不是说学贵实行,是说学问有益。世人只说人能敦伦便是学问,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不知学不分明,岂能敦得伦纪?且子夏以文学著名,岂肯为废学之语?’”[16] 这当然是正确的解释。程树德《论语集释》引黄式三《论语后案》曰:“盖学者所以学圣人之道,而圣人往矣,道在方策也。”[17] 如果不首先从“方策”中发掘圣人之道,则圣人之学就无从谈起。

孔子不仅完全不承认自己已经抵达“仁”与“圣”的境界,也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学生达到了这种境界,是一位十分谦逊的长者。但是,在《论语》中,孔子对自己勤奋好学的精神,却是毫不掩饰,自负之情溢于言表:“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他与子路的一段对话,更清楚不过的揭示了孔子非常注重书本学习的思想: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先进》)

这段对话实际上将“不读书”与“佞”联系起来了。它的意思是,不读书,就不会有端正、诚意、敦笃之心,就会成为“佞者”。“佞”者,强词夺理,奸伪欺诈之谓也。

孔子又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雍也》)孔子在这里实际上是把“斆”划分成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知”,大约就是“困而学”者,勉力而为之者;第二者层次是“好”,大约是“学而知”者,是爱好所学知识的人;第三个层次是“乐”,大约只有颜回与孔子自己才能达到的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述而》)的境界。于是,“斆”的本身就升华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是一种性情的存有方式。

孔子的“斆”当然包括书本学习与道德践履两个部分,但是强调前者是极为重要的。因为传承下来的历史文献是经历了历史与时间考验、千锤百炼的经典,学者读书(诠释文本)本来就是一种超越时空的对话,它不仅可以唤醒文本,进行再一次的诉说(weitersage)[18] 更为重要的是学者与文本之间形成了视域融合(horizontverschmelzung),是学者创造性的思维形式。这种思维形式固然源于生活,但是它一定是高于生活,超越生活的存有方式。《论语》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述而》)说的就是孔子所亲身经历的精神境界。

于是,我们发现,《论语·学而》的第一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实际上就是描述了孔子学习生活中的三个境界。阮元《揅经室集》云:“此章三节皆孔子一生事实,故弟子论撰之时,以此冠二十篇之首也。”也就是说,只有达到了孔子那样的精神境界,才能够以这样一种轻松、愉快而自得其乐的口气,将在很多人看来清苦、枯燥的学习生活描述得如此“其乐也融融”。

朱熹在注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说”与“乐”时,引程子曰:“说在心,乐主发散在外。”[19] 解说得非常到位。“学而时习之”,在心中引起了不断的、无穷的快乐。孟子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告子上》)就是说的这种“理义之悦我心”的心理状态。但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的意涵并不仅限于此。在学习的过程中,什么时候能够出现“悦”的景象呢?笔者以为有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学习之前心理以及素质上的愉悦。《论语》在这一点上有过著名的描述: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八佾》)

如果从性情思想的角度来审查这一段对话,我们也可以诠释为,学习“礼”的人首先要具有“仁”的情怀,没有真诚的情感,没有捍卫道义的精神,“礼”是不可能学好的。孔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阳货》)说的就是,礼乐的学习必须要有仁义之真、性情之实。否则,所谓的“礼乐”,就只剩下玉帛与钟鼓了。任何人在学习之前的心理及素质,都不可能是一张没有任何痕迹的白纸。他有历史文化的素养,有家庭、社会环境以及各种教育的熏陶而形成的“视域(horizont)”,对于一个“有志于道”的“君子”来讲, “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道义高于一切的“前见解(vor-meinungen)”以及“前见(vor-urteilen)”在召唤着他,他的心中充满了寻求道义的渴望,这当然是一种非常充实、幸福的“悦”。

第二个阶段,是学习(亦即追求道义)的本身给学者带来了巨大的快乐,用孔子的话来讲,就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学而》)。“发愤忘食”,是在“前见解”与“前见”的驱使下产生巨大动力导致的“悦”;“乐以忘忧”,是在与文本的交流过程中产生的巨大的快乐。用伽达默尔的话来说,就是理解者与文本之间的“视域融合”。显然,孔子所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的感叹,就是指颜回与孔子自己在学习之中“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精神状态。

第三个阶段,是在自己学有所得、学有所成,出现了超越的时候。子思子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礼记·中庸》)荀子又曰:“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荀子·劝学》)子思子的观点是,尽人性、物性,就可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相参,唯天下至诚为能化。这当然包括学习之中日积月累而神明自得的过程;荀子的观点就更加著名,他把学习看作“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永不停息的过程,由量变而至于质变,那就是“风雨兴焉”、“蛟龙生焉”。这种风雨兴、蛟龙生的境界体现在学习中就是“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孔子之“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学有所成而不断出现的阶段性飞跃,由此而引发的“悦”,当然是高于前面两个阶段的。

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朋”字,郑康成注云:“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就具体的注释来讲,这是不错的,但是,如果结合孔子整个的生平,我们就会感到仅仅这样理解是不够的。《史记·孔子世家》载:“定公五年,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很多弟子从远方来,就是“有朋自远方来”,亦即孟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之“乐”也(《尽心上》)。但是,孔子很谦虚,把他的学生都视为朋、友,把与他们一起参悟大学之道视为一大乐事。上文已经引了程子的注文:“说在心,乐主发散在外。”就是说,内心之“悦”,因为朋、友的到来而显发成了外在的人情之“乐”,还因为与“朋”“友”切磋圣道时不同的观点碰撞而激起了思想上的火花而“乐”。关于这一句,笔者也有三方面的理解,第一,孔子周游列国,而不见用于世,于是将自己的思想传于天下后世,此乃与日月争辉之功业也。朱熹《四书集解》引程子曰:“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故可乐。”从根本上回答了孔子“不亦乐乎”的原因。第二,《礼记·学记》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与朋、友一起共同研讨圣道,“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礼记·中庸》)没有有志于道的朋、友之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礼记·大学》引《诗》),彼此相互砥砺、相互帮助,要达到这样的境界是很困难的。所以,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切磋圣道,此乐何及?第三,《中庸》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壹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子思子的语言涵括天地之道,空明澄澈,令人仰视而不见其极也,但究其实,却并没有脱离孔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实质。“学而时习之”,是成己;“有朋自远方来”,是成物。推而极之,合外内之道,“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 ,圣人性情博、厚、高、明、悠、久故也。故皇侃《论语义疏》引江熙云:“君子以朋友讲习,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远人且至,况其近者乎?道同齐味,欢然适愿,所以乐也。”

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朱熹曰:“自是不相干涉,要他知做甚!自家为学之初,便是不要人知了,至此而后真能不要人知尔。若锻炼未能得十分如此成熟,心里固有时被它动。及到这里,方真个能人不我知而不愠也。” [20]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宪问》)君子之学本来一开始就不是打算要做出来给人看的,“自家为学之初,便是不要人知了”,但是真要做到这一点,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经历人生各种各样艰难曲折的磨练,对天地、人生、现实有极端深刻的理解,即便是“君子”,也是很难做到“人不我知而不愠”。朱熹又云:“‘人不知而不愠’,说得容易,只到那地位自是难。不愠,不是大故怒,但心里略有些不平底意思便是愠了。此非得之深、养之厚者,不能如此。”[21] 这里面浸透了孔子辛酸、坎坷的人生体验,也突显了孔子不为世态炎凉所动的钢铮铁骨。在孔子看来,要做到这一点,就得自重、自持,“言忠信,行笃敬”(《卫灵公》),否则,“学则不固”,假求于外也。从先秦儒家的学脉来讲,孔子的这一思想,被孟子超拔成了“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尽心上》)荀子也认识到了这一理路的重要性:“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劝学》)二位大师的理论面向不一样,但是继承圣道的精神却完全相同。

余论

从语法的角度来看,孔子“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的主语是“性”,“习相远也”的主语当然也是“性”。这是说,人们后天的学习、习染使他们的性情发生了变化,产生了很大的差异。钱穆先生的翻译是:“人的天性是相近的,由于习惯而相远。”[22] 杨伯峻先生的翻译是:“人性情本相近,因为习染不同,便相距悬远。”[23] 李泽厚先生的翻译是:“人性本相接近,习俗使之遥远。”[24] 大同小异,三者都认为,通过学习,习染,可以改变人的性情,这应该是贯穿《论语》始终的观点。然而,通过上面对《论语·学而》第一章的分析,我们发现,“斆”,在《论语》中,又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抵达性情之正的手段与途径,它更为重要的是一种人生性情的价值选择,是有志之士的一种生活方式。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子张》)此之谓也。

[①]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二),中华书局1990年8月版,第434页。

[②] 徐复观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台湾商务印书馆1969年1月版,第64、65页。

[③] 桂馥撰:《说文解字义证》(上),中华书局1987年7月版,第269页。

[④] 陈宁著:《〈郭店楚墓竹简〉中的儒家人性言论初探》,载《中国哲学史》1998年第4期。

[⑤] 卢家楣等主编:《心理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286页。

[⑥] 卢家楣等主编:《心理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290页。

[⑦] 卢家楣等主编:《心理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310页。

[⑧] 卢家楣等主编:《心理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288页。

[⑨] 卢家楣等主编:《心理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373页。

[⑩] 卢家楣等主编:《心理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386、387页。

[11] 卢家楣等主编:《心理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338页。

[12] 张春兴著:《现代心理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版,第451页。

[13] 转引自孔颖达《礼记正义》引《目录》。见《礼记正义》(卷五十二),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9月版,第1625页。

[14] 程颢、程颐撰:《二程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207页。

[15] 程树德撰:《论语集释》(一),中华书局1990年8月版,第4页。

[16] 程树德撰:《论语集释》(一),中华书局1990年8月版,第32页。

[17] 程树德撰:《论语集释》(一),中华书局1990年8月版,第4页。

[18] 本文引用的几个诠释学名词,摘自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4月版)一书。

[19] 程树德撰:《论语集释》(一),中华书局1990年8月版,第47页。

[20]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二),中华书局年1990月8版,第453页。

[21]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二),中华书局年1990月8版,第454页。

[22] 钱穆著:《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9月版,第444页。

[23]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12月版,第181页。

[24] 李泽厚著:《论语今读》,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10月版,第4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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