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特别是20世纪中国革命史,是莫言始终萦绕于心的所在。不过,这段历史已经被“正说”了无数次,这些“正说”又是如此深获人心,莫言当然不甘淹没于“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之中,更何况“正说”之“正”根本满足不了他的勃勃野心和雄奇的生命原力。于是他以一个母亲和一个家族的毁灭,为我们最终呈现了时间和历史的闭合,书写出底层人民在这个号称革命和进步的世纪的历史中,被杀戮和侵犯、被欺侮和被愚弄的命运。“丰乳肥臀”作为性别特征,成为女性命运的转喻象征。它所负载的血淋淋的命题,在作家竭尽陌生化想象的话语系列中凸现无遗。
一.“被曲解”的“女性神话”
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文化赋予了女性存在的独特意义: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上官家的女人也无法摆脱这样的历史使命。
上官鲁氏就是这样一个被传统文化设定角色的女人。她由姑姑做主嫁给打铁的上官寿喜,开始承担一个作为媳妇的角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结婚三年,却无后,这便招致婆婆的冷言冷语,无端挑剔。她急切地希望为这个家庭生出一个继承人,当然最好是男性,以稳固她在丈夫家庭中的地位。面对丈夫不育的事实,她刻意隐瞒下来。她寄希望于从其它途径达成愿望。她与叔叔乱伦,还分别与粗鲁的屠狗人,卖鸭小贩,江湖郎中,眉清目秀的和尚发生关系,被土匪轮奸,这让她前后共生出了七个女儿。继承香火的同时光生“丫头片子”,那还是等于婆家“前辈子杀了老牛,伤了天理”,与绝后无异。婆婆的一句话道出了“丰乳肥臀”的全部内涵: “你要能生出个带把儿的来,我双手捧着金盆为你洗脚。”天堂和地狱的区别,就在这被认定为传承香火的全权代表——“把儿”上。最终,她与当地天主教堂的一名瑞典传教士马洛亚牧师生出了一对龙凤胎——一个患有“恋乳癖”怪胎和一个瞎子。而这个怪胎却成为新一代的主宰,所有的姐妹都得让着他护着他,任他蹂躏。尤其是以这个怪胎为中心的民间社会活动——“雪集”,雪公子华丽出场,摸遍乡里乳房,这种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漠视与不尊重,却被有的评论家说成是暗示“‘雪集’其实是女人的一次合法的野欢。”也正是这个瞎女孩的出现,叙事者那种自视颇高的男权中心意识不言而喻。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她这一系列的“借种”经历,却只是为了达到男性主体世界对女性的生殖要求。上官鲁氏的性并不是作为女性主体自我欲望的解放,或是对封建伦理道德的挑战,而仅仅是为了达到获得男性继承人的愿望。
正如有的评论家提到的,莫言小说的主题总在围绕“种的退化”这一命题。这一命题在《丰乳肥臀》中也得到再一次的显现。小说主要围绕上官一家来写,上官吕氏这一代,公公的光芒被婆婆的剽悍所遮蔽,也失去了话语权,这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而上官守喜,却连男人都不算,“是个‘骡子’,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个子丑寅卯来。”一个家族,在这个男人身上,也就要走到尽头,失去了繁衍的可能。上官鲁氏遍寻“火种”,而所有她认为能帮助自己生出儿子的各色中国男人,播下的种,却都是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孩。在这里,莫言隐喻了一个家族乃至一个种族的灭亡。
在这百年动乱的历史中,上官鲁氏用自己全部的心血,完成着男性社会交给女性的重大使命——养儿育女。而在多灾多难的、风云跌宕、政权更迭的社会中,饥荒无处不在。生存下来谈何容易,还要养活包括下一代的孙子孙女这么一大群人,上官鲁氏承载了太多,也付出了所有,毋宁说这个女人有多么伟大,在众人感叹这个女人的贤惠能干与伟大的母爱时,我们从这种讴歌中,感受最多的是一个父权时代下的母亲形象,她用无私奉献来确保父权制度的延伸,成为父权体制下“为母之道”的牺牲品。而其他女性,为了生存,牺牲了所有。
二.饥饿对人性的考验
饥饿,作为人体机能的一种反映,无疑是一种人类必须面对的生理现象,但是,由于造成饥饿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如天灾、战争、贫困、囚禁、特定的宗教活动等等,所以,在人类的现实生活中饥饿又是一种文化现象,与政治、权力、道德等联系密切,成为人们思考生命和社会制度、构建人类身体的有效途径,具有强大的政治文化意义。
在当代中国,喜欢表现苦难的作家应当是那些从贫穷的乡村走出的作家,饥饿感曾经是他们最持久的人生体验,也是刻骨铭心的童年、少年记忆,当社会意识形态不再全面压抑人的物质性追求,当个人经验获得了文学出场机会的时候,这些曾经被誉为“地之子”的作家们就有可能把这些铭刻着巨大精神与肉体创痛的饥饿感带入文学叙述中。莫言是当代中国书写农民饥饿生存最用心用力的作家,他曾经说过“饥饿与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对莫言这样曾经被身体生理饥饿感所纠缠的作家而言,饥饿是他永远不能忘却的身体铭记,是他写作的动因、文学叙述的中心内容,也是他对世界人生进行解释和评估的中心之一。在《丰乳肥臀》中,莫言就将饥饿完全身体化、生物化了,浓墨重彩地书写中国农村的饥饿苦难,书写饥饿感对人行为和意识的控制和支配。当然,作为一个在充满不公正的权力秩序的乡村中长大的作家,莫言的饥饿叙事必然包含着现实的政治性和伦理性。
在《丰乳肥臀》所描述的百年历史中,生活始终处于战乱、饥馑的威胁之中,为了存活下去人们得拿出最大的智慧来与饥饿作战。人物追逐着食物的热情,可以与其他叙事中追逐爱情的热情相媲美:饥饿的人们为了获得教堂布施的稀粥而长途跋涉,数百条红舌头舔着碗底;五个孩子一字排开吸羊奶;农场里饥饿的人们通过各种方式来偷食;母亲用自己的胃馕偷取食物回家再吐出来;人们借婚宴或丧葬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
在对饥饿的叙述中,最让我不忍卒读的是七姐乔其莎为了一个馒头而任由张麻子蹂躏的场景:张麻子举着食物在前面引诱她,“她的双眼,贪婪地盯着那个馒头。夕阳照着她水肿的脸,像抹了一层狗血,她凭着动物的本能追逐着馒头。”丑陋的诱奸者与医学院倔强的校花形成强烈的对比,她是最后一个被征服的女人。乔其莎为了获得食物而丧失了人格与尊严,这个场景诚然可以解读为对饥荒年代的控诉,它表达了饥饿对尊严的战胜。然而,小说控诉的力量其实非常微弱,因为乔其莎麻木地接受了这一切,没有眼泪没有仇恨也没有报复。从上官金童的视角进行的叙事不可能写到她的内心,但她连外在的行动也没有。最后她又因得到张麻子的惠顾而获得了更多的食物,吃得太多而撑死了。在我看来,这个场景并不是写出了灾荒的真实面目,也不是成功地借这个故事渲染了饥饿的恐怖与伤害力,而是他借女性的身体讲述了一个让人颤栗的故事,关键是叙事者发现了女性身体可以展示的这种巨大的震撼力。与其他揭露丑恶现象的故事一样,女性的身体反复承载着苦难、卑贱与被侵占的想象,因为在他们的逻辑中,女性的身体是最容易引起注意和同情的,她代表了弱者。
莫言虽然看到了饥饿与苦难主题的性别差异,但他并不挑战这种差异赖以生存的制度,而是复制并肯定这种差异,其中,女性通过克制自身的饥饿,并以身体去换取食物,喂哺他人,母亲上官鲁氏就是以身体饲养儿孙的典型,妇女只有通过这样才能够体现其价值,妇女的饥饿及其满足的问题,莫言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
对饥饿与苦难的反复言说,是莫言众多小说的主题。饥饿考验着人性,质疑着社会制度的合理性,也反映着女性悲剧的命运与卑下的社会地位。当然也折射出创作者在以男性为中心的视野中,对女性的俯视和漠视。
参考文献:
[1]王泊 李蓓:《丛林世界的话语——莫言笔下的“丰乳肥臀”》,《南通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
柯倩婷:《<丰乳肥臀>的饥饿主题及其性别政治》,《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
[2]张军:《莫言:反讽艺术家——读<丰乳肥臀>》,《文艺争鸣》,1996年第3期。
[3][4]莫言:《丰乳肥臀》,《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版。
谢琼,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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