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壹(约122-196),生平传记载于《后汉书·文苑列传第七十下》。在书法史上,赵壹因撰写书法批评文章《非草书》而闻名。《非草书》见录于唐·张彦远(约815-877)《法书要录》卷一、宋·朱长文(1039-1098)《墨池编》、宋·陈思(生卒年未详)《书苑菁华》、清《御定佩文斋书画谱》等。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宋代刻本赵壹《非草书》,可谓是《非草书》目前存世最早的善本之一(图1),浙江图书馆善本部收藏的宋·朱长文第二十二世孙朱之励在康熙甲午(康熙五十三年)家刻正本《墨池编·非草书》(图2)也可为善本。
《非草书》全文771字,描写当时士人竞相练习草书(实指“今草”),以致“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的地步,甚至“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鳃出血,犹不休辍”。赵壹针对这一独特现象,详细分析了草书产生的背景、特征、应用、学习方法等方面问题;在社会动荡、儒学渐衰的汉末,赵壹以儒家经世致用、重经轻技的正统思想,对士人们搁置儒家经典,转而竞相学习草书的社会流弊进行了强烈的抨击,意在规劝士人从狂热于草书转向读经致用、弘道兴世。
对于这样一篇分析精辟、论证严密的长篇书法评论。一些论点历来存在是非争议,古今学者、艺术家对其文褒贬不一。在书法艺术兴起伊始,赵壹就破天荒地反对士人们狂热学习今草,此举得到后世传统儒学继承者和经世致用的正直文人的高度评价;同时,也使得许多艺术家和学者,甚至是今天的艺术界人士对赵壹的观点不予认同。有人认为,赵壹强调士人要以道德、家国为重,技艺为轻,是很有见地的;也有人认为,赵壹根本不懂书法艺术,不赞成“为艺术而艺术”,过于功利主义。其实,要真正理解赵壹撰写《非草书》的初衷和利弊,还是应该全面考察赵壹的思想和史料,还原到那个时代进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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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赵壹《非草书》之宋代刻本见录于宋·陈思《书苑菁华》,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一、赵壹“非草书”之独特背景
赵壹《非草书》批判当时士人过于热衷草书的同时,也对草书本身进行非难:
(一)“(草书)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
(二)“隶草,趋急速耳,示简易之指,非圣人之业也。但贵删难省烦,损复为单,务取易为易知,非常仪也……”
(三)“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失指多矣……”
(四)“且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推斯言之,岂不细哉?”
对此,唐代书法理论家张怀瑾提出异议。张怀瑾《书断(下)·能品》云:
赵壹有贬草之论,仍笑重张芝书为秘实者。嗟夫!道不同,不相为谋,夫艺之在己,如木之加实,草之增叶。绘以众色为章,食以五味而美,亦犹八卦成列,八音克谐。聋瞽之人,不知其谓,若知其故,耳想心识,自该通审其不知,则聋瞽者耳。①
《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张怀瑾的这一论断:“记述颇详,评论亦允。张彦远《法书要录》全载其文,盖当代以为精鉴矣。”②张怀瑾在此提到“道不同,不相为谋”,认为赵壹不是书法同道。其实据陶宗仪《书史会要》称,赵壹也“作草书”,只是他以辞赋家知名而已。赵壹与当时凉州地区的草书家们也有来往。《后汉书·文苑列传第七十下·赵壹传》云:“壹遂及西还,道经弘农,过侯太守皇甫规,门者不即通,壹遂遁去……”壹报曰:“君(皇甫规)学成师范,缙绅归慕,仰高希骥,历年滋多。”皇甫规之妻马氏为当时才女,善草书。董卓想要强娶她,马氏坚决不肯,最终遇害。皇甫规于延熹六年(163)任度辽将军,数月后,他便举荐中郎将张奂代替自己,张奂即是当时草书的“精神领袖”张芝之父。
赵壹“非草书”是有独特背景的,可从以下几点进行考察:
1.先秦诸子文艺观对赵壹的潜在影响
中国书法以文字为载体,在远古时代,“无以传其意,故有书。”③汉字书写由起初的记录语言、交流思想等实用功能上升为作为艺术的审美功能的书法,是在汉末至魏晋之间才得以完成,故先秦诸子文献中不可能出现有关书法艺术的理论。诗歌、音乐、舞蹈这些古老的艺术,成熟的时间似乎比书法艺术要早。《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然而,书法艺术强调“书为心画”,强调节奏与韵律,这些本质特性又与诗歌、音乐、舞蹈是相通的。
儒家强调文艺的政治功能和社会作用,将诗歌、音乐、绘画看做礼治的附庸,要求文艺为政治和礼教服务。《论语·阳货篇》载:“子曰:‘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用“兴、观、群、怨”四个字概括了诗歌感兴、观察、托讽、言志的社会作用。孟子强调“从心所欲不逾矩”,强调“养浩然之气”,重在用艺术完善个人修身。《礼记》云:“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生活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背景之下的赵壹,谈起草书的功用时,认为草书“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这与孔子的文艺价值观是一脉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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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朱之励家刻正本《墨池编·非草书》
道家强调顺应自然,崇尚无为,尊重生命的自然状态,不以任何人为的方式干涉万物,对文艺持否定态度。老子《道德经·德经第十二章》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庄 子对文艺也是“取消主义”,他认为一切艺术创造都是违反自然的,雕琢玉器是残害灵性,演奏音乐是对自然和谐的破坏。《庄子·胠箧》云:“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墨家强调“尚质”、“尚用”,对待文艺,墨子持“非乐论”,认为音乐这些东西没什么实用价值,制造这些器物以及演奏这些音乐,势必“亏夺民衣食之财”,“国家乱而社稷危”,所以“非之”。法家注重功利,认为艺术品皆非实用,无实际效用,非但无用,还会影响法制,所以要“息文学而明法度”。法家韩非将人工美和自然美对立起来,认为和氏璧、随侯珠都不要雕琢,西施也不用化妆美容,只有不美的东西才会有文饰。
以上诸子的文艺思想,对后世士人在艺术这一问题的看法影响深远。尤其是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在赵壹生活的汉末,文艺作为礼治的附庸、作为细末之道已经深入人心。赵壹,一个正统的中下级官吏,不可能不受到这些儒家文艺观的影响。而且,在赵壹之前,董仲舒创今文经学,将儒学神化,并最终发展为谶纬神学;方士化的儒生为河图洛书所影响,伪托孔子以神学迷信观对儒家经典所做的解释,旨在宣扬国家治乱兴衰、帝王将相出世等都是天命的安排。当时,“天人感应”与“天人合一”的观念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并形成历时弥久的重要传统;它规范了当时大多数儒生的思维模式与行为方式。这个时代,辞赋逐渐背离楚辞传统,成为用于歌功颂德的政治“附属品”,官方通行的篆隶、章草等字体,同样作为一种交流“工具”而存在。尽管汉代官方书体(如隶书)的书写能力对于当时的仕途和执政已经产生了作用。但实际上,自西汉开始,朝廷便看重文吏的书写能力并不是艺术性很强的草书。班固《汉书·艺文志》曰:
太史试学僮,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书幡信也。
对此,许慎《说文解字·叙》卷十五引汉代《尉律》也有记载:“学僮十七以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史;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这里的“六体”或“八体”,或许本来指向相同,只是在转录中产生讹伪,这些书体后来成为人们所谓的“史书”。《汉书》、《后汉书》的人物传记中常有“善史书”、“能史书”、“会史书”等表述。后人有将“史书”专指“籀书”的,如唐代张怀瑾《书断》云:“以史官制之,用以教授,谓之‘史书’,凡九千字”;元代郑勺《衍极》之刘有定注云:“周宣王柱下史籀为《大篆十五篇》以其名显,故书。或云‘善史书’或云‘能史书’皆谓便习隶书,适于时用。犹今人之谓‘籀书’以其官名。”也有将“史书”专指隶书的,如清代钱大昕在《三史拾遗》中说:“盖史书者,令史所习之书,犹言隶书也。善史书者谓能识字作隶耳,岂能尽通《史籀十五篇》乎?”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指出:“汉人谓隶书为‘史工楷书’耳。”文职官吏运用官方书体如有差错,将受到“举劾”;当时,甚至西汉吏民上书奏事,如文字不规范,则举其事而纠其罪。
传统书法艺术实际上自先秦甚至在其后很长的历史阶段,一直被传统士大夫视为雕虫小技、末技,是文人茶余饭后消遣的形式,经学才是正统士人看重的大学问,学者之根本和正业。正因为如此,光和元年(178),汉灵帝开办“鸿都门学”,以书法、辞赋选拔人才做官,便引起世家大族和儒学士大夫的激烈论争;同样,当草书(主要指“今草”)作为新鲜事物逐渐流行之际,赵壹站出来“非草书”,其原因之一就是书法在先秦传统思想观念中居于“细末”地位。
2.汉代的社会危机
赵壹“非草书”除了传统文艺思想背景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社会背景。东汉末年,乱象丛生、危机四伏,整个社会趋向崩溃之边缘。东晋葛洪《抱朴子外篇》云:“抱朴子曰:历览前载,逮乎近代,道微俗弊,莫剧汉末也。”④
钱穆《国史大纲》云:“因东汉诸帝多童年即位、夭折及绝嗣,遂多母后临朝,而外戚、宦官籍之用事。”⑤赵壹生逢汉末乱世,经历了两次党锢之祸,即发生在永康元年(167)和熹平五年(176)的两次党锢之祸。东汉宦官与外戚之间的争斗此起彼伏,宦官与外戚一方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强取豪夺;同时又把持官吏选拔大权,滥用亲朋,颠倒是非,致使皇帝形同虚设,朝政黑暗,惨无人道,加上土地兼并加剧,天灾与瘟疫的频频发生,国家面临崩溃的危险。社会危机也严重破坏了道德意识形态的可欲性,加速了汉代经学的衰颓之势。东汉末年,经学琐碎而僵化,世家大族门规森严,社会道德趋于伪善化,正所谓“乡原遍天下”。曾经处于主流思想地位的今文经学逐渐趋于迷信繁琐,最终在马融、郑玄等高扬古文经学大旗之际走向衰绝。汉末,经学衰退,老庄抬头,至魏晋,发展为以老、庄自然主义改造或净化儒家礼教的玄学。赵壹活动之世,即为147年至188年之间,与以王弼(226-249)、何晏(190-249)为代表的“正始之音”相近。“正始”之风,大概在赵壹之世已初露端倪。其实,早在顺帝时,士大夫就曾毁裂冠带,避祸深山。到桓帝时,政治更加黑暗,更多的知识分子逃入乡下或山林,或躬自耕稼,自食其力;或隐居讲学,苦身修节。士人阶层“背经趋俗”,弃置经学而热衷草书,或许犹如隐遁山林,消极避世。因为身逢乱世,希望流行的今草艺术这个精神家园能够寄托安抚自己的心灵,从而远离政治和世俗社会。在社会危机四伏的汉末,急需有社会文化担当的士人站出来挽 救时世。
赵壹从儒家“为邦”理念出发,直刺时弊,着眼于“书之为用”和“崇古反今”,提出书写要以“仓颉、史籀”这些在当时被视为正统的古文字为师范,同时规劝整日执迷于今草艺术的士人,将精力转移到学习圣人经典上来,以致“弘道兴世”,匡扶天下。
3.“鸿都门学”之争
在宦官、外戚、儒家士大夫三股势力纠结缠斗、社会矛盾重重之际,宦官为了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以求与清流士大夫形成对抗,建议灵帝开设“鸿都门学”。汉灵帝昏庸,宠信宦官,卖官鬻爵,明码标价。他亲自创办“鸿都门学”,下令各州郡“举召能为尺牍辞赋及工书鸟篆者”前来参加考试,最终招收学生上千人,包括当时著名书法家师宜官、梁鹄等。这些鸿都门生,尽管没有显赫的出身,也不习儒学,仅凭“工书鸟篆”一技之长,却能地位高于当时的太学。这样一来,灵帝和宦官便可以绕开汉代乡举里选的官员人才选拔程序,从“鸿都门学”学士中随意挑选人才,加以“封侯赐爵”,甚至“图象立赞”。鸿都门生梁鹄,即被任命为凉州刺史,后又擢升为选部尚书。于是,杨赐、蔡邕、阳球等著名清流士大夫纷纷上书反对,其中,杨赐与阳球对鸿都门生批判最为激烈,不惜对“鸿都门”学士进行人身攻击,认为他们“皆出于微蔑、斗筲小人”,“士君子皆耻与为列焉”,更认为他们品德统统不好,所谓“郄俭、梁鹄,俱以便辟之性,佞辩之心,各受丰爵不次之宠”。清流名士蔡邕也认为不应该直接选拔鸿都门生做官,认为工书鸟篆是“小能小善,虽有可观,孔子以为致远则泥,君子故当志其大者”。
赵壹《非草书》虽然没有明确地提出针对鸿都门学的言论,但文中提到草书与政治的关系与《后汉书》提到的“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是相关联的;两者文风也极为相近。清流名士在上书反对鸿都门学等宦官集团时,对于“辞赋、书画为小道”等论调,文辞基本相似。赵壹与汉末“清流党”的关系很值得考索。
清流人士往往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与道德意识,他们审时度势、引经据典,对时代弊病乱象进行深刻的揭露与批判,其中不少思想意义深刻、影响深远。赵壹曾主动拜访清流“八厨”之一羊陟,羊陟与“清流党”蔡邕为亲家,属同乡好友,素有交情。在当权公卿袁逢(一作袁滂,三国袁绍、袁术之父)、羊陟二人的共同举荐下,赵壹一时名声鹊起,震动京师。袁、羊于赵壹有知遇之恩。从赵壹生平与著述看来,他恪守传统儒学,敢于直刺时弊,且负有远大抱负;属于当时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与道德意识社会士人之一。他的《穷鸟赋》、《解摈》和《刺世疾邪赋》等赋文,表达了愤世嫉俗的激情和非凡的远大抱负。因此,在激烈的“党锢之争”面前,赵壹对于草书的非议和对时尚习草者严厉的指责,使人很容易联想起清流人士。赵壹尽管有袁逢、羊陟这样的贵人赏识和引荐,但按他愤世嫉俗的刚烈性格,他是不善于阿谀逢迎的,他的官位也一直没怎么升迁。《后汉书·赵壹传》中提到的“时诸计吏多盛饰车马帷幕,而壹独柴车草屏,露宿其旁”一句,可见他安于清贫的生活态度。同样,他对待书法也是不事文饰的。他对于时尚疯狂习草的现象给予了严厉指责和非议,这与他那富有批判精神的文风相一致。尽管东汉后期儒林辞赋写作、书艺修习渐成风气,但就传统儒家观念看来,以辞赋书法为勋绩、以攀缘势要为途径,仍是有碍传统儒道的行为。赵壹《非草书》就是针对那些“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而有意趋附于朝廷征选、专走“终南捷径”的宵小之徒给予批评!《非草书》针对热衷草书“小技”的时风,创作了这样一篇分析精辟、论证严密的长篇评论,隐约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政治倾向。
虽然赵壹的“非草书”观点在唐代就受到张怀瑾这样的大理论家的反对和不理解,但赵壹的不少书法理论观点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后世肯定草书的主要原因
汉末以降,赵壹之后,人们为何不再“非草书”了呢?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笔者认为,其中主要原因有以下两个方面:
1.草书艺术本身富含中国哲理
中国书法作为一种抒发性灵、表现审美理想的传统艺术,能体现书法家抒情与表现、素质与修养、观念与技巧等多个层面。书法的载体即汉字的形成,其基础是象形,远古时代的汉字即是绘画。《易经·系辞下》曰:
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唐张怀瑾《书断》云:
古文者,黄帝史仓颉所造也。颉首有四目,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⑥
根据《易经·系辞下》可知,伏羲氏仰观天象,俯察地物,取物画形,创造“太极图”(即阴阳鱼)(图3)。太极图用曲线分圆形为阴阳二仪,具有朴素的辩证关系;二仪演变为四象,四象演变为八卦,代表天、地、风、雷、水、火、山、泽,这种标记可以象征天地万物,包括中国的文字和书画。
汉字作为一种象形文字,一开始便“依类象形”、“博采众美”,能“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天生即具有具象美特质,能够表现生命与情态。因此,实用性与艺术性在最初就结合在一起,加之汉字的传统书写工具主要是毛笔,“惟笔软则奇怪生焉”⑦,因为毛笔头是软的,所以可以创造千奇百怪、千姿百态的书法点画和线条。相反,欧洲人自公元700年发明和使用钢制笔尖的羽毛笔(或者称蘸水笔),一直到19世纪30年代发明和使用钢笔,其笔头都是硬的,加之英文本身又不是象形文字,所以也就没有形成文字艺术的天然潜能。
中国书法是具有四维特征的抽象符号艺术,书法能将许多对立面和谐地安排在矛盾统一之中,如疾与涩、方与圆、刚与柔、肥与瘦、藏与露、欹与正、平与险、密与疏等,在咫尺天地中变化无穷,这种技法处理在草书中也表现得最为明显(图4)。书法包含的阴阳、 刚柔、虚实等观念原理,归根结蒂来源于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可以说,书法集中反映了东方民族的气质和精神。正因为如此,中国历代书法家、艺术家、统治阶级对书法包含的民族文化思想都有较高的评价。如蔡邕《九势》指出:“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其《笔赋》又云:“笔能书乾坤之阴阳。”传为东晋卫铄撰写的《笔阵图》一文,其中写道:“自非通灵感物,不可与谈斯道矣!”王羲之在《书论》也认为:“夫书者,玄妙之伎也,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明代项穆《书法雅言》有:“书之作也,帝王之经纶,圣贤之学术。”清代冯班云:“书是君子之艺,程、朱亦不废。”康有为云:“书虽小道,其精者亦通于道焉。”如此等等。而草书在各种书法样式中,是最具抒情性、最能体现万事万物“对立统一”的基本规律,最能反映人作为主体的精神、气质、学识和修养。
草书艺术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肥沃土壤。中国哲学思想的主流形态是儒学,梁启超说:“儒家道术,因为笼罩力大,一般民众的心理、风俗、习惯,无不受其影响。”⑧儒学的中庸、中和、中正等观念对书法艺术的影响非常深远,书品与人品,心正笔正等观念可以说是深入人心。如唐代孙过庭《书谱》:“志气平和,不激不厉”;明代项穆《书法雅言》:“今于中和,斯为美善。”要求书法“势和体均”、“平整安稳”,做到刚柔相济、和谐统一。道教对于书法艺术的影响也非常显著,古典哲学阴阳学的辩证思想以及老庄的宇宙论、认识论、方法论,“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等观念都自觉与不自觉地反映在书法的艺术线条艺术之中。《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书法可谓最为玄妙的艺术样式。书法作为线条艺术,既具象又抽象,书法能反映自然界万物的千姿百态,又能状物抒情,这与佛教的禅意精神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后,也逐渐对书法艺术产生影响。在魏晋,社会文化层开始推崇老庄思想,佛教与中国本土文化结合形成了中国式佛教。佛教中的“悟”“缘”也渗透到书法中来。苏东坡云:“楷如立,行如行,草如走。”草书是书法作为线条艺术的最高表现形式,草书最能体现书家的主观精神。草书家具有佛法中的高僧参“悟”禅意超迈的思想以及极深的修行,草书艺术便能达到很高的艺术境界。狂草重要书家怀素,之所以能创作草书极品,与他的参佛悟禅,并将其容纳进书法意境是分不开的。在历代草书创作中,都有深刻的体现。
相对于文人士夫们的正业——经学仕途而言,书法同其他文艺形式一样,曾长期被传统上大夫视为雕虫小技、末技、小道。然而如果古人不涉书法,似乎便不足以标榜儒雅。书法是华夏审美精神的一种外化,是中国人文精神的一种真实体现,具有其他艺术形式所无法代替的独特的美,这种独特的美在草书中得到了集中体现。草书的审美观念、神采意境可谓是中国哲学思想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以王羲之草书为例,其刚柔相济、和谐典雅的风格,不但具备形式美之独特的、完善的笔法体系和笔墨韵律,更是融入东晋贵族士大夫对自然、社会和生命的思考,表现出王羲之的人格理想和审美情趣。王羲之草书可以说“体现了道家的自然、无为以及对个性自由的追求;体现了儒家的中庸中和还有和谐的思想;也反映出佛家的空灵、虚无思想”。⑨宗白华在其《书法在中国艺术史上的地位》中写道:“中国乐教衰落,建筑单调,书法成了表现各时代精神的中心艺术。”旅法学者熊秉明甚至认为:“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正因为书法(包括草书)包含了中华传统文化基因,所以后来的人们是不可能“非草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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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3 伏羲氏创“八卦”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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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图4 张旭草书《古诗四帖》(局部)
2.帝王的影响
尽管先秦思想家没有提到书法,但是书法艺术在汉代以后的社会地位越来越突出,甚至远远高出国画艺术。这里有一个重要的推动力,那就是汉末以降,历代帝王对书法都有不同程度的爱好与重视。这点对于书法的发展影响巨大。在中国古代社会,皇权是至高无上的,帝王的个人爱好简直可以视为国家意志,哪怕这种爱好只是政治作秀,只是维持和巩固统治的需要而已。帝王对于书法的性情喜好,决定着书法艺术在一段时期内的盛衰升沉。《礼记·缁衣》云:“上有所好,下必共焉。”古代的中国帝王,或以阳刚、正大的书作传世,或以追慕书法的轶事传闻,直接影响了古代书法的繁荣和发展。
在赵壹之前,秦始皇统一文字,“书同文”,通行小篆,出于实用,并没上升到书法艺术层面。唐兰《中国文字学》指出:“文字起于图画,愈古的文字,就愈像图画。图画本没有一定的形式,所以上古的文字,在形式上最自由。”文字在秦代开始被大量使用,交流信息大量增加,文字的书写性逐渐增强,图画性逐渐减弱,因此,小篆比以往大篆更显得规范、严正,大小如一。在赵壹生活的汉末,官方文字有汉隶和章草,但规范、严正,大小如一的小篆体仍然被视为正宗。汉灵帝好书,好的是“尺牍及工书鸟篆”。范晔《后汉书·蔡邕传》云:“初,(灵)帝好学……本颇以经学相招,后诸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数千人……帝甚悦之,待以不次之位。”⑩
汉灵帝爱好“尺牍及工书鸟篆者”,没置“鸿都门学”,却引来了朝廷上下的广泛非议。“鸿都门学”的出现,并不只是汉灵帝的一厢情愿,其深层次的根源是文学和书法艺术的逐渐独立与觉醒,是有其深厚的文化背景的。当时的儒学士大夫,爱好文学书法已渐成风气,蔡邕便是典型。但“鸿都门学”成立不久便终止,毕竟儒家正统观念和世家大族势力还相当强大。汉末,经学衰落,社会思想渐趋开放和自由,书法艺术又获得了充分的发展空间,开始进入书法的自觉时代。当然,此时的今草艺术可作为新鲜事物,尚处于流行之际。在赵壹生活的汉末以后,喜欢书 法的帝王就多起来。汉灵帝刘宏欣赏“尺牍及工书鸟篆者”,魏武帝曹操也雅好书法,平日得闲喜欢读帖、揣摩,也经常与书法名家钟繇、梁鹄、邯郸淳、韦诞等人切磋书艺(11),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据卫恒《四体书势》记载:
灵帝好书,时多能者,而师宜官为最……(梁)鹄卒以书至选部尚书……梁鹄奔刘表,魏武帝破荆州,募求鹄。鹄之为选部也,魏武欲为洛阳令而以为北部尉,故惧而自缚诣门,署军假司马,在秘书以勤书自效,是以今者多有鹄手迹。魏武帝悬著帐中,及以钉壁玩之,以为胜宜官,今宫殿题署多是鹄书。(12)
晋代陆云给陆机的信中说:“曹公藏石墨数十万斤。”可见曹操喜欢书法的程度。曹操不但喜欢书法,还能书法创作。南朝书评家庾肩吾《书品》把曹操书法和吴主孙皓的书法一起列入“中之中”品(13),云:“论曰:魏主笔墨雄瞻,吴主体裁绵密。”(14)唐张怀瑾《书断》把曹操书法列为妙品,评其书为:“笔墨雄浑,雄逸绝论。”(15)曹操与崔瑗、崔实、张芝、张昶并誉为汉末“章草五大家”。
南朝梁武帝萧衍不但爱好书法,而且还撰写了《草书状》、《古今书人优劣评》等书法史上重要的理论文献。他在《古今书人优劣评》中写道:“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萧衍是最早肯定王羲之书法成就的帝王之一,可以说开启了历代“崇王”之风气。
唐太宗李世民热衷书法,对王羲之书法尤其推崇,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唐朝叙书录》云:
贞观十年(636),太宗尝谓侍中魏征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与论书……”
贞观十四年(640)四月二十日,太宗自为真草书屏风,以示群臣……并尝谓群臣曰:“书学小道……未有学而不得者也,病在心力懈怠,不能精专耳。”
贞观十八年(644)二月十七日,召三品以上,赐宴于玄武门。太宗操笔作飞白书,众臣乘酒就太宗手中竞取。
李世民不但有《温泉铭》、《晋祠铭》两块艺术水准较高的碑刻作品传世,更为重要的是,李世民建立了弘文馆,首次提出书法层面的“书学”概念,设书学博士,又将“弘文馆”更名为“书学馆”,科举制度增加“明书”科目,同时“易笔”作业等;他还下诏面向全国重金求购王羲之手迹,亲自撰写《王羲之传论》,称赞王羲之书法“尽善尽美”,临死前还要把王羲之真迹《兰亭序》殉葬。李世民掀起唐代研究“王书”的热潮,使书法在盛唐气象中重现魏晋辉煌,确立了王羲之千年书圣的地位,为后来一千多年书坛以“二王”帖学为宗这一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宋徽宗赵佶雅好书法,学薛稷、黄庭坚,参以褚遂良诸家,写来挺瘦秀润,形成了独具风格的“瘦金体”。宋徽宗设宣和画院,在大观、宣和之际形成“尚意”书法高潮。宋高宗赵构长期研习和弘扬二王帖学,他在《翰墨志》中说:“本朝士人,自国初至今,殊无字画名世,纵有,不过一二数,诚非有唐之比。”尝自云:“余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对于《兰亭》则“详观点画,以至成诵,不少去怀也”。他对南宋书坛的影响,正如宋代杨万里《诚斋诗话》所描述的:“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最后作孙过庭字,故孝宗太上,皆作孙字。”这种“上行下效”的风气,虽有弊端,但在客观上也促进了书法艺术的发展和繁荣。
即使少数民族执政时期,不少帝王依然重视书法。元世祖忽必烈统一中国后,为了巩固统治,开始注意先进的汉文化,“择名儒以傅东宫”,也令太子裕宗向名儒学习书法。忽必烈宠信宋太祖第十一世孙、书法大师赵孟頫,赵孟頫官至翰林承旨,封魏国公,成为元室重臣。经世祖特许,赵孟頫可以接触宫中秘藏的历代名迹墨宝,可以在一些珍本上题跋,著名的《兰亭十三跋》就是例证。
清圣祖康熙自幼接受汉文化教育,书法推崇董其昌,将“海内真迹,搜访殆尽”,于是,天下翕然学董书;清高宗乾隆书法崇尚赵孟頫,于是赵书便风靡海内。正因为汉末以降,历代帝王都有重视书法艺术的学习、创新和保护,所以后世很难出现像赵壹那样的士人,在书法艺术处于萌芽时期的汉末,写就“非草书”的文章了。
除帝王推动、草书本身富含中国哲理思想之外,诸如草书流派和草书家群体的形成、草书理论的发展、教育取士制度、书法的开发智力与陶冶情操等功能等,都是后世人们接受和喜好草书艺术、不再“非草书”的原因。
注释:
①张怀瑾《书断》,《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06页;又,张彦远著、范祥雍点校《法书要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第310—311页。
②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
③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论》,《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7页。
④葛洪《抱朴子外篇·汉过卷第三十三》,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中华书局1997年版。
⑤钱穆《国史大纲》上册,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26页。
⑥张怀瑾《书断》,《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06页。
⑦蔡邕《九势》,《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页。
⑧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之专集廿四册《儒家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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