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叙事结构,我国学者谭君强在《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中指出:“故事指的是从叙事文本或者话语的特定排列中抽取出来的、由事件的参与者所引起的或经历的一系列合乎逻辑的、并按时间先后顺序重新构造的一系列被描述的事件”。[1]叙事文本的结构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故事的展现,而故事又是由一系列具有逻辑联系的事件所组成的,是一个更大的结构,从而显示出叙事文本的文章意义。《源泉》呈现出线性叙事结构的特点。故事围绕核心人物的行动而展开,主人公拥有“理性”和创造力,是引领世界前进的英雄,是作者哲学思想的代言人,与“寄生虫”、“二手货”进行了曲折不懈的斗争之后,最终在行动和精神等方面取得了巨大胜利。《源泉》由四部分组成,每个部分都以小说中人物的名字命名:彼得·吉丁、埃斯沃斯·托黑、盖尔华·纳德、霍华德·洛克。洛克作为兰德“自我主义”思想的实践者始终贯穿于整部小说的叙事过程之中,他作为核心人物串联起构成故事的各个事件,即故事主线。其他部分分别围绕各自的人物展开叙事,始终与主线的叙事交相呼应,成为故事叙事的副线。整部小说的叙事呈现为一主三副的线性叙事结构,将作者的哲学观念展露无遗,从而使小说叙事呈现出哲学说理的特征。
一
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洛克始终以其自我主义者鲜明的特征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之中,整部小说就是他与权威、与利他主义的斗争史,树立起自我主义旗帜。他的言行举止,作为主线统领全篇,对构成小说故事的事件起到了串联架构的叙事作用。
小说按照洛克的思想展开一系列具有逻辑联系的事件。洛克笃信一个人首先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他人而活,所以他崇尚自我,坚持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的建筑理念建造房屋,拒绝顺从大众庸俗的审美品位,拒绝向权威低头。他从不抄袭他人的设计,而是按照自己的设计理念建造了恩瑞特公寓、斯考德神庙、华纳德大厦等建筑,体验着自尊被自然而然地承认,即使自己的生计难以维持,他也不肯妥协,宁愿辞去在弗兰肯著名设计院的工作去做出卖苦力的采石工,宁愿接受法庭的审判,宁愿承受舆论的怀疑和鄙视。而与洛克相对的“二手货”吉丁,儿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画家,却在母亲的劝说下选择了建筑设计,理由是建筑设计师在别人看来是一个体面的职业。洛克在与利他主义艰苦地战斗后,获得了成功,而吉丁,成了一个利他主义的牺牲品,没有实现任何个人价值,并陷入无尽的人生苦恼之中。
洛克认为创造者是独立的,他要征服的对象是自然,而不是他人,他依靠自己的头脑工作;他反对利他主义,认为“利他主义就是要求人为他人而活着,而且将他人置于自我之上的一种学说”[2]。洛克是典型的创造者,当吉丁带着科特兰德项目来找他时,他不是为了穷苦的人能住得起房子的概念去设计,而是为了项目能按照自己设计的原样修建起来,他用创造力设计出了低成本的科特兰德项目;当托黑将天才的惊呼送给吉丁的时候,洛克才真正配得上这声惊呼。当他发现科特兰德项目被“二手货”改得面目全非,被利他主义者作为礼物拱手送出去的时候,内心中坚定的自我精神促使他将项目毁掉,显示出创造者不受任何强制约束的特立独行。洛克的行为和思想正是兰德哲学理论的呈现,小说的叙事结构带有鲜明的哲学化。
二
与洛克形成鲜明对比的吉丁是“寄生虫”的典型代表,这条主副线的交织叙事鲜明地体现了兰德创造者与“寄生虫”、“二手货”是对立的,以个人反抗利他主义,为利己高歌的思想。
早在求学时期,吉丁就以洛克为他解决的学业难题而成为众人艳羡的优秀毕业生,顺利进入纽约最著名的设计院工作;吉丁凭着洛克设计的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而名声大噪,一时风光无限,并坐稳了弗兰肯合伙人的位子;他只会穿凿附会传统、古典的设计风格,毫无自己的创作设计理念,他成为托黑控制建筑行业的工具,在托黑的引领和操控下他的设计能力逐渐枯竭;当他的事业走向没落的时候,他再一次找到洛克帮忙,请求洛克设计科特兰德项目,并最终获得了这个项目,他无力抗拒他人对洛克原始设计的篡改,科特兰德项目成为“寄生虫”和“二手货”的牺牲品,他内心对洛克的独立创造精神充满了恐惧。吉丁一路依靠洛克的创造工作而生存,“依靠别人的大脑来生存”,窃取着洛克的设计才华,“他需要别人。别人成了他首要的动机”[3],吉丁最终成为他人的牺牲品,一旦没有利用价值后就被舍弃一旁,被历史永远淘汰了。
三
与洛克的自我主义斗争最激烈的就是鼓吹利他主义,并试图控制他人思想的托黑。这条主副线的叙事构成了小说的核心事件:斯考德神庙审判和科特兰德被毁,对整部小说的叙事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小说中两人的直接交锋并不多,但是托黑却通过他控制的各种关系网络封锁打压洛克,试图将洛克彻底毁灭于庸俗的社会,以证明利他主义、集体主义、权力的美德。托黑认为控制整个人类的最好办法就是控制人的思想。首先,“要让人觉得他很渺小……扼杀掉他的抱负和正直”,“告诉人类说他必须为了他人而活着。告诉他说,利他主义便是最高的理想”[4]托黑通过《旗帜报》的《微声》专栏控制着社会舆论,控制着大众的思想,他认为“宣扬牺牲的道德体系最终都发展成为超级大国,而且统治着数以百万计的人”[5],他鼓吹利他主义,为他人服务,引导大众的审美品位,引导大众与洛克个人
进行斗争。其次,要“毁灭人的价值观。扼杀他能够辨别伟大或者成就伟大的才能。嘲笑洛克,而将吉丁奉为一名伟大的建筑师,便已经将建筑学的概念摧毁了。抬高洛伊丝·库克的身份,便等于摧毁了文学。捧红海尔·爱克,就等于摧垮了戏剧。赞美兰斯洛特·克鲁格,那样你就已经摧毁了出版业。”[6]
托黑通过斯考德神庙审判和科特兰德被毁两次事件,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要彻底毁灭洛克,以显示利他主义的强大力量。还有一个重要的途径是“绝不能让人们感到幸福。幸福感是自我包容和自给自足的。有幸福感的人是无暇顾及你的,对你来说也是无用的。幸福的人都是自由的人。要在生活中将他们的快乐感毁灭。剥夺那些对他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或者弥足珍贵的东西。迫使他们认识到个人的渴望这一简单的事实都是一种罪恶”[7]。托黑设计圈套让洛克设计并修建了斯考德神庙,再让洛克因此受到审判并败诉,然后由他的党羽设计师把神庙变成一座融合各种古典建筑设计的低能儿童家园;托黑及其党羽们用同样的方式篡改了洛克设计的科特兰德项目。他的目的就是要毁灭洛克的建筑才华和幸福感,毁灭他作为人的尊严,进而向利他主义俯首称臣。
洛克对此进行了顽强的反抗,哪怕是一个人面对全世界的力量也没有退缩,他的武器就是创造者的理性,兰德认为“理性的人绝不会为了投合他人的非理性、愚蠢和欺诈,而歪曲或损害自己的标准和判断”[8],因此他炸毁了已经面目全非的科特兰德项目。当面对大陪审团的审讯时,他发表了长篇自我辩护词,用自己的行动和辩词抨击利他主义,“那个试图为他人生存的人便是一个依赖者。他是一个自觉主动的寄生虫,而且他创造出那些需要他供养的寄生虫。利他主义在概念上也是不能令人信服的……那种在爱的名义下自愿使自己成为他人奴隶的人,就是最低级最下贱的动物——他使人的尊严受到屈辱,而且他贬低了爱所具有的价值”[9]。他为创造者的勇气和利己高歌,创造者“尽管遭到否认、遭到反对、受到迫害、受人剥削和利用,却在前进着,以自己的精力负载着整个人类向前发展”[10],“人类一直接受这样的观念——听从别人的意见是一种美德。但是创造者恰恰是那个唱反调的人。人类接受的教导是——随波逐流是美德。但是创造者正是那个逆水行舟的人。人类被教育说团结在一起是美德。但是,创造者恰恰就是那个特立独行的人。人类被教导说,自我就是邪恶的代名词,而无私就是美德的最高境界。可是创造者便是绝对意义上的自我主义者,而那个所谓的无私的人正是那个没有思想、没有感受、没有判断、没有行动的人,这些功能都只属于我。”[11]
四
盖尔·华纳德,他拥有权力,善于控制社会舆论,是庸俗出版业的代表。他是小说中比较复杂的人物形象,这条主副线的叙事充满了矛盾性和戏剧性,从侧面烘托出要成为像洛克这样坚定的自我主义者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
作者对华纳德的言行叙述分为看似充满矛盾的表里两个层面。他生长于纽约的贫民窟,曾经像洛克一样具有自我主义者奋进的精神,在自下而上苦苦打拼的过程中,他向世俗的世界屈服了,堕落为这世界的一员,表面上他成为一个在幕后操纵世界的人:以社会舆论为武器,以统治大众思想为目的,毁灭那些像洛克一样的天才。而在只为自己留下的一个神秘的艺术陈列室里,还存有他剥去伪装的真实一面。当他看到洛克的设计时,深深地为其创造者的精神所折服,他们二人在精神层面是相通的。当洛克因炸毁科特兰德项目而面临社会舆论的攻击时,华纳德做出了惊人的举动,他逆公众舆论而上,在他的《旗帜报》上亲自撰文为洛克辩护,他禁止托黑在专栏里提洛克一个字,指示他的22种新闻媒体保护洛克。他要为保护洛克展开一场圣战,他的对手就是托黑以及托黑引领的公众。托黑不顾华纳德的禁令,在专栏中以人民的名义呼吁正义,击溃洛克这样自私和反社会的极端个人主义者。华纳德立刻解雇托黑,华纳德向托黑正式宣战。由托黑组织的华纳德员工联合会成员罢工,抗议华纳德的决定,非会员也加入罢工,华纳德和《旗帜报》成为人们围攻的对象。社会舆论对《旗帜报》不利,销量急剧下降,广告客户纷纷取消合同。两个月后,董事们施加的压力迫使风雨飘摇中的华纳德作出让步,《旗帜报》回到了公众舆论的一边。他再次被众人的世界打败,实际上是被他一手缔造的舆论王国所打败,他选择了沉默。当洛克以胜利者的姿态被法庭宣布无罪后,他决定由洛克继续进行自我主义的实践,他委托洛克全权设计、承建他投资的华纳德大厦——一座纪念自我主义精神的纪念碑,终于卸下了利他主义的伪装。
文学作品的结构,起到了沟通写作行为和写作目标的作用,是一部叙事作品中有着深刻意义的创造工程,是作者艺术构思的独特体现。兰德在《源泉》中塑造了激情蓬勃的自我主义者洛克,洛克作为兰德思想的传声筒对小说情节结构的展开起到了统领作用。兰德的思想随着洛克所经历的事件,随着时间的递进,逐渐为小说中的故事所印证,小说的叙事结构与兰德思想的论证紧密贯通。因而,《源泉》的叙事结构呈现出明显的哲学化线性叙事结构的特性,这正是兰德艺术构思的独特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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