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潘皓,女,1972—,湖北武汉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艺术学,工作单位: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一 三十年的记忆和书写
对于写作者而言,书写无疑是生命的另一种展开方式。很多优秀的小说作者,往往会将自己最熟悉的人生经验和最深切的生命感受,水乳无痕地织进笔下的虚构世界,并在多部作品中反复重现,由此形成其整体创作中的某种特征或基质。评论家谢有顺对此有着极为精准的表述:“每一个人都有故乡,都有一个精神的来源地,一个埋藏记忆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仅是指地理意义上的,也是指精神意义或经验意义上的。”“有时,写作就是不断地在回望这个地方,不断地在辨析这些经验。”就像沈从文的湘西,老舍的北平,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哈代的威塞克斯……
而当我们说到梁晓声,相信绝大多数读者都会迅速想出一连串的作品:《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年轮》《雪城》等。在这些名字背后,所对应的关键词便是:北大荒、知青。借用谢有顺的表述,我们可以这样说,对于曾是知青的梁晓声而言,北大荒正是他深埋记忆的地方。多年来他的写作,很大程度都是在精神上不断地回望北大荒,不断地重新辨析那段深刻影响和改变了梁晓声本人以及整整一代人命运的知青经验。
2012年,梁晓声再度推出洋洋百万字巨著《知青》;同一时期,由他亲任编剧的同名电视连续剧也在央视热播。此时,距离1982年他在文坛崭露头角、发表第一篇引起广泛反响的知青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间,当年的作者和读者,同他们的国家一起,经历了成长的阵痛,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时代和社会的变迁,个体的人生经历、性格气质、生活环境……所有这些,都会影响一个人对于过去历史的记忆和思考,会决定这种记忆的角度和思考的深度。正如我们所熟知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于历史的回忆,永远都是某种当下立场、需求和理解能力的反映。成长的痕迹,会清晰投射在对过去经历的一次次回望之中。今天的梁晓声已经六十开外,是古人所谓耳顺之年。当他再次提笔创作《知青》,相比三十年前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会有什么不同吗?
二 知青写作的成熟与超越
变化其实是明显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梁晓声的知青小说最基本的叙事策略是将已为社会历史实践所否定的上山下乡运动与满载着青春记忆的知青经历进行分离和切割,从而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上山下乡这场运动的是非功过如何,知青的青春理想与激情总是可贵的。因此,写到北大荒的知青岁月,他的笔底很少有“伤痕”式的控诉与伤感,也并不过多地从社会历史的角度表现和探讨“上山下乡”运动的动因及其实践效果,而是一心一意、浓墨重彩地勾画知青的青春群像。在小说中,人物身处的社会时代背景及其荒谬性和历史悲剧性被相对淡化处理,作者着力表现北大荒自然环境的艰苦恶劣,更是为了突显与艰苦环境形成鲜明反差的青春、理想、热血和奋斗,并由此提炼出“青春无悔”的主题。“我们经历了北大荒的‘大烟泡’,经历了开垦这块神奇土地的无比艰辛和喜悦,从此,离开也罢,留下也罢,无论任何艰难困苦,都决不会在我们心上引起畏惧,都休想叫我们屈服……啊,北大荒!”当年梁晓声的知青小说以及一大批同时期的知青文学作品,其基本的叙事策略都是沿着这一逻辑而展开的,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知青对历史集体记忆中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话语模式。这样的叙事表达显然与叙述者自身的知青身份密切相关,它寄托着那一代人对青春记忆的自我确认与辩护,因而具有强烈的情感特征。然而,也正是这种主观视角映照下的情感化表达,在很大程度上遮蔽或消解了对知青命运和“文革”谬误的历史反思,导致了80年代初知青文学的局限和不足。
再看梁晓声今天的《知青》,就会感到,在重新回望那段历史时,作者的认识和思考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了很大的拓展。首先,小说的历史批判反思意识明显增强。在《知青》中,梁晓声不再将知青和“文革”及“上山下乡”的时代社会背景作简单的切割剥离,而是有意识地将人物置于极富时代特征的社会背景中,力图呈现出人物与那个特定历史时代之间的深刻关系:历史的悲剧怎样带来了知青一代人的命运跌宕,那一代人又是如何在这样的命运中逐渐成长,如何学会思索时代和民族的悲剧,乃至思考自己的人生与方向的?小说中有一条“草蛇灰线”般贯穿始终的情节线索:陕北插队知青赵曙光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信中指出“中国生病了”,表达了对荒谬时代的深刻质疑和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思。在小说中,这封信辗转多人之手,有人起初读到后惊慌害怕,认为它是“反动错误思想”,直到在严峻的现实中逐步思考并认同信中的观点;也有人深感共鸣,悉心收藏,直到“文革”后寻机将其发表。作者设置这样一条线索,固然是想表明,在当年的知青群体中,不仅有因权威话语感召而产生的简单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也有怀疑、反思和为国家民族命运深思担忧的批判思想,特别是在与广大的中国现实社会土壤密切接触的岁月里,不少知青获得了真正的成长,盲目的激情逐渐被日益成熟的独立思考所取代;但这封信以及赵曙光们的批判和思索,又何尝不是作者本人对那个时代的批判和反思呢?
更为难得的是,梁晓声在《知青》中的叙事视角,很大程度上跳出了知青的自我诉说,关注层面更加深广。小说以知青群体为辐射中心,描绘了那个年代的工人、农民、军人、干部、知识分子等众多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对于在“上山下乡”运动中,与知青共同作为这一历史事件的承受者、但是却常常被早期知青叙事所忽略的另一社会群体:农民,梁晓声的《知青》给予了深切的关注和丰富的刻画。在80年代的知青文学中,农民的形象要么仅作为模糊的背景出现,要么就干脆缺席,这也是当年知青文学被认为具有“知青视角”局限性的表现之一。而在今天的《知青》中,梁晓声以相当的篇幅笔墨,再现了黄土地的贫瘠与艰辛,刻画了生活于其间的农民的坚韧、善良、淳朴与宽容,更认真思考和着力发掘出农民、乃至与农民在一起的生活经历对知青一代所产生的深刻的精神影响。
由此,梁晓声也辨析出知青岁月中值得肯定的一个重要内容:正是那段特殊的经历,使得这些年轻人和中国的广袤土地、和中国的广大农民有了真切的接触。因此,在《知青》中,梁晓声所描绘的知青,不再是作者及其同龄人青春记忆和自我身份认同的自画像,而是真正生活在一定社会时代背景中的“历史中的人”;作者也不再像80年代的早期创作那样简单地因为青春而肯定青春,而是从精神历练的角度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的青春岁月,毕竟是和人民同甘共苦过的岁月!毕竟是在黑土地、黄土地、红土地上洒下过汗水、辛劳播种和收获过的岁月!毕竟是为我们祖国命运多思少眠的岁月!毕竟是使我们更成熟、更坚韧、更宽容、更善良、更具有责任感的岁月!”这样的表述尽管仍然饱含着强烈的情感色彩,但是比起梁晓声早期小说对知青记忆的诗意幻化,《知青》对历史的回顾显然包含了更加丰富和具体的思考内容,因而也更加厚重、更有分量。
事实上,仅仅因为青春而生出的热情如果无所附丽,则多少是有些盲目的;只有经过艰苦思索之后的肯定,才是真正有力的结论。这一点,梁晓声本人在更年轻的时候,也许很难意识到。只有当几十年过去,知青经历在这一代人身上留下的痕迹才会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当然,仅从外在层面看,当年的知青群体如今在社会身份、人生际遇上差别甚巨,有人身居要职,也有人始终生活得艰难辛苦,他们对于知青经历的回忆和感受一定也是千差万别的;但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和那段特殊的经历,在这一代人身上留下了某种共同的、深刻的烙印。他们面对生活的韧性,他们身上那种顽强的生命力,特别是他们与当代中国历史起伏难解难分的关系和与中国基层社会的密切联系,这些是具有共性特征的。这是梁晓声在多年之后的深切认识,也正是《知青》所力图表达的重要内容。可以说,关注视野和思考层面的拓展,不仅意味着梁晓声本人创作的自我超越,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知青文学当代篇章的成熟与超越。
除去作家个人成长的因素,时代精神氛围和文化语境的变化,也是梁晓声今天的《知青》不同于其早期知青小说创作的原因之一。从整体上来看,以改革开放、思想解放作为关键词的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具有浓厚理想主义色彩的时代,各种思潮和思想讨论接踵而来,当代文学史一度频繁使用的“新时期”这一表述方式就很好地传达出了人们对该时期的历史想象和认知。在那样一个激情高扬的年代初登文坛,梁晓声及其同代知青作家受到时代氛围感召而不约而同地在作品中呈现出一种理想主义情怀,也就不难理解了。进入90年代以后,80年代社会的整体性激情逐渐沉淀,价值观念日益多元化,文学也不再担负历史代言的重大使命,而趋向更加多元化和个性化的叙说和表达。在这样的氛围和语境下,梁晓声的创作虽然保持着对社会问题的一贯关注,但也不复早期作品中那种单纯的激情,而是逐渐转为更加深沉冷峻的分析和批判。这种变化,在作家不同时期对知青岁月的回望和叙说中,比照得异常清晰分明。
三 价值立场的坚持与守望
当然,在梁晓声笔下,也有些东西始终不变,那就是对精神价值的强调、对人性的深切关注,以及他始终坚持的社会历史责任感和鲜明的平民立场。特别是在当下这个话语纷呈、价值理想遭到冷遇的年代,梁晓声所坚守的人文情怀和精神立场更显得格外醒目。这是梁晓声的创作特色,也是他的作品最为打动人心的部分,而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知青经历。知青经历不仅为梁晓声提供了丰富的经验源泉,也深刻影响了他的观察视角和思考方式,在其创作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记。
例如,《知青》中有多处细腻生动的细节描写,表现普通百姓和知青之间的点点温情,这也是梁晓声所要反复表达的一个观点:即使在那个整体荒谬的时代里,普通百姓心中仍然有淳朴的善恶标准,人们之间仍有温情,仍有人性的善。这样的情节设置显然与梁晓声本人的经历和他的文学理念密切相关。在他的知青生涯中,曾不止一次地感受到并得益于这样的善,因此,他的写作也愿意强调、甚至是放大这种善。也有读者因此认为他过于理想化,但是以文学的多元价值取向而言,梁晓声的视角无可厚非。事实上,不仅在知青的时代,即使在今天,坚持人性的善这一底线,姿态虽不激昂,却也并不易做到。《知青》的这一点坚持,固然是梁晓声的文学个性使然,但也同样是我们当下这个社会所缺失和需要的东西。
此外,梁晓声的创作中有很大一部分与知青题材并无直接关联,但是他的作品始终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平民关怀,究其精神源头,仍然要溯自他在北大荒黑土地上度过的岁月。可以说,知青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梁晓声,这段记忆始终伴随着他的人生取向和思想成长,也让他的创作最终突破了早年知青文学的叙事框架,实现了对自我的超越。
透过《知青》,我们可以发现梁晓声的成长,也能感受他的坚守,更可以再一次清晰地看到,知青不仅作为一种青春记忆,更作为一种曾经的历史和文化身份,深刻地嵌入了梁晓声、乃至那一代人的生命之中。
参考文献:
[1] 谢有顺:《小说写作的几个关键词》,《小说评论》,2012年第1期。
[2] 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梁晓声知青小说选》,西安出版社,1993年版。
[3] 梁晓声:《知青》,青岛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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