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是一个现代词汇,在中国传统戏曲中,并没有确切的专职导演和现代导演学的理论。我们不妨将“导演”理解成充当“指导戏曲演出工作的人”。这样的人在古代倒是不少,例如“优师”、“导师”、“搬演家”以及精通戏曲的“家班”主人等等,但是有关戏曲导演理论,却发展缓慢,从明代嘉靖以来,散见于一些点评、笔记中,直到清康熙初才有了长足的发展,出现汤显祖、冯梦龙等开拓了戏曲导演学的视野。随后,明代万历年间的潘之恒相对系统地论述了戏曲导演理论。
潘之恒(1556—1622),字景升,安徽歙县人,明代著名戏曲理论家。他出身于富商家庭,爱好戏曲,常年与歌妓艺人往来,精于戏曲艺术的鉴赏与实践,还曾多次主持南京等地的“曲宴”活动。其著作《鸾啸小品》就戏曲导演艺术发表了重要见解。
根据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关于导演三大工作任务的说法,我们可将戏曲导演的任务归纳为以下三点:一、对剧本作出创造性的解释。二、指导演员的表演和角色创造。三、组织演出的舞台和各部门的创造工作。本文试从这三方面论潘之恒的戏曲导演艺术。
一、解明曲意
导演工作首先从剧本入手,但文人创作的剧本与舞台演出总是有一定距离的,而导演的职责之一,就是缩短这些距离,通过自己的思考和创造,使各部门配合将剧本内在情感用舞台演出的形式表现出来。
《鸾啸小品·情痴》中记述了导演选择剧本和解明曲意:
余友临川汤若士,尝作《牡丹亭还魂记》。是能生死死生,而别通一窦于灵明之境,以游戏于翰墨之场。同社吴越石家有歌儿,另演是记。能飘飘忽忽,另翻一局于缥缈之余,以凄怆于声调之外,一字不遗,无微不极。既感杜、柳情深,复服汤公为良吏。[1]
“灵明之境”足见作者对《牡丹亭》剧本的高度评价,超越生与死的永恒爱情给读者以深深地震撼,于是吴越石“另演是记”。家班吴越石选择《牡丹亭》这一剧本,是完成这一完美演出的前提。
潘之恒在此强调的重点是戏曲导演应如何“解明曲意”?如何使舞台演出和原来剧本有联系?很明显,他的观点是用“艺术真情”展现剧作之“情”。汤显祖追求“至情”,用“情”来对抗宋明理学的封建思想束缚,在《牡丹亭》中,杜丽娘和柳梦梅以真挚深切的“情”感动了无数年轻的心,对生活理想的追求越过生死界限,导演吴越石便运用独特的舞台表现手法,透过戏曲的“声调之外”,“飘飘忽忽”地创设了这种凄怆缥缈的舞台情调,使观众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杜、柳情深”,使得剧作的“曲意”被表达得“一字不遗”。主人公任何细微的情感,都通过舞台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观众在感受演员真情、舞台情境中,进一步被杜、柳真情深深感动。导演正是从全盘出发,处理好舞台与剧本的关系,用“艺术真情”来体现剧作之情。
二、演员工作
演员是演出的中心,尤其是在中国古典戏曲中,导演等其他职责还并不鲜明,演员就显得极为重要。在演出整体构思中,导演形成自己对剧作的构思理解,由演员表演付诸于舞台形式。
其一,导演遴选演员的标准。《鸾啸小品·曲派》中“吾友汪季玄、吴越石,颇知遴选,奏技渐入家境。”吴越石作为家班主人,实际担负着导演的任务。潘之恒阐明了导演遴选演员的标准——“形神合一”,能参透导演和剧本内涵的演员。在《鸾啸小品·仙度》中,以名伶杨超超为例,阐述了这一观点:
人之以技自负者,其才、慧、致三者,每不能兼。有才而无慧,其才不灵;有慧而不致,其慧不颖。慧之能立见,自古罕矣![2]
潘之恒对戏曲演员的素质要求总体概括为“才、慧、致”三者的统一,“才”指舞台表演的基本功、表演才能;“慧”指即记忆力、感受力,能触类旁通;“致”指恰到好处地把握舞台表演的分寸尺度。很多学者对这里的“才、慧、致”已论述得颇多,此不累赘。笔者强调的是戏曲导演选择“慧”和“致”作为演员素质标准的意图和重要性。“慧”指“一目默记,一接神会,一隅旁通,慧所涵也。”(《仙度》)演员能对角色有很强的记忆能力,用心去体会角色性情,表演时全心投入,心领神会,并且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这需要演员具有良好的领悟参透能力,对演员来说,这种参透能力自然指对剧本生活本身、对剧作家特别是对导演艺术构思的理解,对台词玄外之音的领悟。如果达不到“慧”,则“其才不灵”也。但是这一切都需付诸于舞台实践,于是有了“致”。“致”要求演员有出色的表达能力,而且这种表演必须富于真情而完美自然。演员一上舞台,便“见猎而喜,将乘而荡”,遇到熟悉的舞台陈设很快进入演出状态,接着“从容合节,不知所以然”,展现无拘无束、从容不迫的艺术美感,从而达到“形神合一”的境界,真情流露,却无故意矫饰。故谓“其致仙也。”既具备参透剧作和导演的构思“慧”,又有把握恰当、将真情自然地表现在戏曲舞台上的“致”,“形神合一”,这样的演员必是导演的首选。
其二,导演训练演员的态度。即把演员训练成符合导演情趣要求的演员。在《鸾啸小品·原近》中,潘之恒有这样一段论述:
初,愚公性尚严肃,而清恰洁修。其授法曲师,务律齐而榘列。画地以趋,数黍以剂。登场者惴惴,惟逸之是虞。既受约束,以有制不恣,虽强周旋,亦挛掣靡安。其调弥高,而泛疏越之态。余向以是而病主人之拘拘。主人谢客:“乌能从漶漫而求朗彻?吾以静而澄之徐清。”[3]
通过前文“故如梁溪乐部”(《原近》),我们知道这里描述的是邹迪光班主训练演员的场景。潘之恒观看邹迪光家班演出已久,因此对邹迪光的导演艺术也有深刻的体会。邹迪光“性尚严肃”,而他“授法”的“曲师”也是一个严谨规范、一丝不苟的人,从他训练演员的方法就可看出:“画地以趋,数黍以剂。”在地上画行动部位的记号,让演员按预先画好的部位行动,进行表演,并且用数小米的方法计算时间,掌握快慢节奏。吴越石的这种方法看起来似乎有些呆板,亦步亦趋,抹杀了演员的个性发挥,但这就是潘之恒在此强调导演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在家乐中,充当导演任务的班主,他的性情和趣味对家班演员的风格形成有非常重要的导向作用,而且班主常常有意识将家乐演员培养得符合自己的情趣要求。吴越石的情趣要求正是从“漶漫而求朗彻”,即从规范的表演中求得对戏曲明朗透彻的追求。因此,他才如此这般训练演员。诚然,演员可能有各自不同的表演风格,但他们受过家乐班主此番严格规范的训练后,在同一台戏中表现出的是整体情境效果,从而也符合了班主吴越石的情趣要求。
具体来说,导演如何指导演员将剧本搬上戏曲舞台呢?
其一,在每一场戏中,导演统筹安排,按部就班。“先以名士训其义,继以词士合其调,复以通士标其式。”我们回到《鸾啸小品·情痴》中,潘之恒描述了导演指导演员的具体方法:“主人越石,博雅高流,先以名士训其义,继以词士合其调,复以通士标其式。”[4]导演吴越石“博雅高流”,丰富渊博,对戏曲舞台艺术规律有深刻了解。于是一步一步安排、指导演员完成演出。第一,“先以名士训其义”。“义”不单指台词字面意思,更重要是透过台词、曲文理解剧作家的立意、剧本的思想内涵。这就需要知名之士向演员讲解这个“义”,引导演员去理解角色的深刻内涵。从某种层面上,这即是上文所阐述的“解明曲意”。第二,“继以词士合其调”。“词士”即曲师、乐师,接下来导演的任务是安排曲师对原作的曲词稍加修改,定腔定谱,并指导演员掌握唱腔和曲调。第三,“复以通士标其式”。“式”指舞台表演中的一招一式。这里的“通士”应是一个通晓各个行当,并指导演员进行外部表现形式的通才,包括身段、台步、手势、面部表情等。
其二,在长期排演中,导演摸索总结演出规律指导演员,并在排演中不断提高演员的演技。上述的工作方法是针对每一场戏而言,那么班主怎样才能长期锻炼家班的演员呢?在《情痴》的末尾:“遂书以授两孺,亦令进于技,稍为情痴者吐气。他日演《邯郸》、《红梨花》、《异梦》三传,更当令我霍然一粲尔。”潘之恒表明了文章的写作目的:“书以授两孺”,为的是“令进于技”,总结一些戏曲演出规律来指导两位演员,使他们技艺有所增长。并预言在日后将要演出的《邯郸》、《红梨花》、《异梦》中,演技会更进一筹,给他带来艺术美感上的享受,在微笑中身体痊愈。潘之恒此处一语道出导演与演员在长期合作中的工作:导演不断总结舞台经验规律,帮助并授之于演员,在长期的舞台实践中不断提高演员的技艺水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曾认为,导演的任务“必须与演员的创造工作一起,帮助演员创造”。[5]两者有异曲同工之意。
三、整体把握
导演不一定是演技最好的人,但必定是协调综合思维能力最强的人。在古典戏曲演出中,家班主人大都是博学多才,对文学、艺术有很高造诣,对唱腔、曲调、做功熟练于心的人。任何一场演出中,他们都需要高屋建瓴,首先对整台戏有创造性的构思,然后协调安排所有人的工作。在《鸾啸小品》中,潘之恒虽无明显点明,但是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他关于导演整体把握戏曲舞台的观点。
“吴君有逸兴”(《情痴》)吴越石作为班主,担负着整个家班的演出活动。他沉浸于戏曲舞台中,有独特的艺术构思和创作兴致,这使得他付出辛勤的劳动,也是完美演出的前提。有了“逸兴”这个前提,才能“令翻一局于缥缈之余”,这一飘忽境界即是整台演出所创造出来的情境,它带给观众的是视觉、听觉、感觉全方位的艺术享受。这当然包括演员唱腔动作、舞台陈设以及前期乐师等等一起合作的效果,而吴越石就扮演着总揽协调各部门的工作。正如上文所述,如何在排练一场戏时,具体安排“名士”、“词士”、“通士”指导演员排演?这些“名士”、“词士”、“通士”们的工作分别是什么?这些任务大都落在家班主人身上,可见他们统筹安排、对艺术全局性把握的功力之深。最后“临川笔端,直欲戏弄造化。水田豪举,且将凌铄尘寰,足以鼓吹大雅,品藻艺林矣。”[6]这里并不是单纯从文学剧本的角度评论“临川笔端”,而是指《牡丹亭》整出戏的演出状态,对这台由吴越石导演的戏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使观众通过舞台更深刻地理解汤显祖这位剧
作家。
参考文献:
[1]潘之恒原著,汪效倚辑注,《潘之恒曲话·情痴》,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2]潘之恒原著,汪效倚辑注,《潘之恒曲话·仙度》,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3]潘之恒原著,汪效倚辑注,《潘之恒曲话·原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4]潘之恒原著,汪效倚辑注,《潘之恒曲话·情痴》,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5]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和导演的艺术,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论文、讲演、谈话、书信集》,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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