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性是人应该具备的一种重要素质。但无庸讳言当代人的创新精神、创新能力都是比较缺乏的。虽然现在人们已经意识到这一问题,对创造精神的培养,也成为当今社会关注的一个问题,但是,对如何培养创造性这一重要问题的探讨还未能充分展开。诸如为什么会造成创新精神的缺失;创造精神、创造动力来自哪里;创造的根基是什么等等问题,都未得到深入的思考和研究,因此真正提出解决问题的理论和方法都还不够。这里着重要提出的问题是,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蕴藏着丰富的创造智慧,它在培养人们的创新精神,创新思维上有着不可低估的能量和价值。但是人们在关注创新精神的培养时,却未能充分重视这一点。中国传统的儒道释三家文化都具有丰富的创造思想和智慧,而道家文化在这方面尤为突出。道家文化的创造思想具有常青的意义,它的智慧之水曾经灌溉过历代人的心田。但是由于当代人对传统文化的相对淡漠,道家文化的创造智慧被“悬置”,甚至鲜为人知。本文着重探索和体悟道家文化的创造精神和智慧,其目的在于引起对传统文化精华的重视,更好地利用传统文化的思想资源,为培养当代人的创造精神,创造能力服务。
一、道家对 “与道为一”的追求
道家文化的根本和核心是“道”。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所谓“生”就是创生,就是创造。老子揭示了“道”是创生之本,创造之源,创造之境。“道”最具原创性,它可生一、生二、生三乃至万物。“道”何以能“生万物”?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2] “惚兮恍兮”,“窈兮冥兮”生动表明“道”不是一个实体,它是动态的深邃的包容广大的超感性的理想世界。道“有象”、“有物”、“有精”、“有真”、“有信”,都体现了 “道”是宇宙万物的本真本然,它“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3] “道”之“象”、“真”、“精”、“信”,都包涵着创造的基因,创造的根本。庄子曾以象征比喻说“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4]从中可见,“道”是一种大境界,大视域,大自由,大本质,大基础,它无穷无限,无所不在。“道”可“御今之有,能知古始”,[5] “万物恃之以生而弗辞,成功遂事而弗名有,衣被万物而弗为主”,[6] “道”是纯粹自然无私、无为而无不为的。老庄这些关于“道”的论述,都生动表明“道”具有最高的创造精神,是最高的创造智慧。道家认为只有以“道”为本,由“道”观物处事,才能“通于一而万事毕”,[7]即“与道为一”,才能更好地进行人生创造,通达人生的高境。因此道家提出“圣人抱一,为天下式”,[8] “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9]这里的 “一”就是“道”。道家常用“一”来表示“道”。“为天下式”“为天下正”,都是说“道”是社会人生的根本法则,必由之路。通观整个道家文化,可以看到道家把“与道为一”视为社会人生的理想状态和最高境界,“与道为一” 是道家最根本的追求。那么,落实到现实人生,联系生活实际和创造,怎样才是“与道为一”的境界,道家对此的追求意义何在,于此有着怎样的创造智慧?我们可以通过《庄子》的一些寓言来理解这些问题。
《达生》通过“梓庆为鐻”的寓言,描述了“与道为一”的创作大境界: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齐通斋,下同)以静心。齐三曰,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这里有几个地方值得我们认真体悟。首先,梓庆制鐻, 达到“见者惊犹鬼神”这样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的境界,其成功的关键不在于有“术”,而在于“有一”。这里的 “有一”就是“有道”。如上所论道家常以“一”示“道”,“侯王得一”, “圣人抱一”, “通于一而万事毕”,其中的“一”都是表示“道”。梓庆的创作之“道”,是通过“心斋”,进入到“与道为一”的创造之境。所谓“心斋”就是祛除一切私欲杂念,使心灵处于高度“虚极”“静笃”,空明纯一的状态。具体说就是“不敢怀庆赏爵禄,非誉巧拙”,“忘吾有四枝(肢)形体也”。“不敢怀”和 “忘”,实质是对“功”、“名”、“己”的超越,也就是对“功”、“名”、“己”的“无”。“无”是一种自然、本真、虚静、淡泊、空灵、新鲜、生动的状态;“无”没有芥蒂、固执、成见、因袭;无挂无碍、无穷无限;“无”便能虚以应物,与道契合。“心斋”而“无”就进入了“与道为一”之境:精神上完全摆脱了功名利禄、荣辱功过的束缚,排除了一切世俗杂念的干扰,达到物我两忘全身心地投入。其次,我们要注意体会梓庆创作“以天合天”的深刻内涵。“以天合天”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意蕴是以人的自然之心顺应木的自然之性。其中前一个“天“是梓庆的“天”,即梓庆的心灵完全处于纯净虚静的自然状态;第二个“天”是制鐻之木的“天”,即木的自然之质。第二层意蕴是“与天为一”。在这层意蕴中,第二个“天”是指自然之道。“以天合天”就是天人合一的浑然“与道为一”的境界。“天”在道家文化中主要喻指“自然”。道家主张“道法自然”,要求保持心灵自然浑沌的原生态,以人心自然顺应物之自然。这里特别要说明的是,庄子思想主要是诗意表达,这种诗意表达,是通过描述的方式,“立象以见意”,而不主要以抽象的概念来分析论述。庄子塑造的“象”有很大的包容性、生发性,其内涵是多层次多指向的,它给人们留下的想象联想感悟的空间是很大的。上面所说的“心斋”、“天”之象,就具有这种特点和意义。由此可知《庄子》的寓言形象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启发性、感悟性和创造性。从梓庆的创作过程,我们可以深刻体悟到,进入到“与道为一”的创造之境,就可以达到创造的大成。这种“与道为一”的创造之境,形象表达就是 “以天合天”。如果内心充满物欲,患得患失,急功近利,图名谋利,是根本达不到这种境界的。《达生》篇说“凡外重而内拙”,太看重外在的功名利禄,就会成为创造的束缚和障碍。从梓庆的“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可以看到他对创作有一种忘掉一切的疯魔和虔诚,真正的创造非要进入梓庆那种不怀“庆赏爵禄”、“非誉巧拙” “忘吾有四枝形体”的“无功”“无名”“无己”的境界不可。道家以“无”为本,认为“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0] “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11] “梓庆为鐻”,就充分体现了 “无“最富有生机,最具原创性,是“生生”之本。“无”就是“道”。它所体现的道家创造智慧是,以“无”的宁静虚己,澄明空灵之心境去提升精神的力量,摆脱物欲的拘系,才能更好地进行人生的创造。
《达生》中还有一则“痀偻者承蜩”的寓言,也表现了“与道为一”的创造智慧:“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痀偻丈人”之所以掌握了捕蝉“犹掇之也”的绝技,苦练技巧是其重要因素,但更为重要的还是他对“道”的修养。“痀偻丈人”在捕蝉时,“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这实际上是进入了忘物、忘俗、忘我的“与道为一”的境界。“痀偻丈人”的形象,生动表明任何创造都需要“技”,但仅仅有“技”的层面训练是不行的,必须“由技入道”,有精神的升华,“道”的修养,才能达到创造的大成。达到了“凝于神”的“无”之境,就可以摆脱外物的束缚,达到一种人生的超脱。这种超脱能使人心境空灵平静、精神凝聚专一,心不旁鹜,专注于创造的有成。这种超脱也可以使人产生无穷的创造力,从而使生命得到超常的发挥。兴趣、智慧在自然浑沌中出,创造力也在自然浑沌中出,道家文化的这种创造智慧,为历史上所有的发明创造所证明。
道家对“与道为一”的追求,实质是对人生自由的追求,对更高创造的追求。因为进入到“与道为一”,就进入了自如自在无遮无碍的境界。这种“与道为一”的自由,在《养生主》“庖丁解牛”中有艺术的描写:“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庖丁解牛之声犹如美妙的“经首”音乐,解牛动作仿佛优美的“桑林之舞”,解牛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所有这些都表现了一种高度的创造自由,而能达到这种自由,就在于“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即对“道”的追求超过对“技”的追求。“技至此”的根本是对“道”的把握。庖丁解牛“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他在“道法自然”,“与道为一”中获得了“游刃有余地”的创造自由。
反思当代人缺乏创造性的原因,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只重视“技”的方面的训练,而忽略了“道”的修养,失去了“道”的大视野、高境界。比如现行基础教育中的应试倾向,使师生的眼睛就盯着分数的提高,精神道德品质的培养往往处于虚空状态。应该看到分数的提高,只是“技”的提高,倘若仅仅停留在“技”的层面,精神得不到升华,“技”就不能转化成智慧而进行创造。心胸被分数这个“物”束缚死了,创造性就难以发挥了。创造的精神前提是消除私心杂念名利诱惑,使心灵处于自然本真虚静的“道”的状态。如果功利的诱惑太多,创造就无从产生了。现实生活中可以看到,科技学术研究本来应该是一种思想、理论、技术的创造,但由于功利化影响,使一些人在奔“利”的途中,不是真正作研究,而是急功近利走捷径,甚至出现买卖或抄袭学术文章的现象。如此还谈什么科技创新,还能出什么学术新思想?出现这些现象的实质是“道”的失落。“道”乃“众妙之门” ,[12]失落了“道”,那就根本谈不上创新了。
二、道家文化的自由精神
道家文化的突出精神,是自由精神。尤其是《庄子》的思想,更富有追求自由的精神。道家的自由精神主要表现为突破传统、世俗、自我等束缚,开放心灵,拓宽视野,解放思想;追求“游于无穷”,“道通为一”等等。庄子常常通过超常的想象,创造极大极高极远的神奇境界,以诗意地展现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如《逍遥游》塑造了大鹏的形象:“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大鹏之大,大鹏之飞,高远辽阔,无阻无碍,无羁无绊,都是引导人们摆脱世俗束缚,追求“无待”的自由解放。《秋水》中“望洋兴叹”的寓言形象,以大海之大,表现了这种自由精神的追求。其中河伯对自己的闭塞和自满的反思与批判,对大海的包容、无穷的赞叹和感悟,都是对打开眼界,开阔心胸的追求,也是对打破局限,超越自我,不断创新的追求。道家希望通过这种追求,引导人们达到自由之境界。
道家认为只有精神自由,“独与天地精神往来”,[13]才有生命的自由,才能真正地去创造。《庄子·田子方》中“真画者”的形象就生动地体现了道家这一创造思想和智慧:“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一史”未画一笔,没描一色,就被认定是“真画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与“众史”的刻意功名,巴结矫饰完全不同。他面见国君,“不趋”、“不立”,突破了权贵、世俗礼法、功名利禄的诱惑和束缚,他的“解衣般礴臝(裸)”,更是用带有原始野性的张力,冲撞着桎梏人的个性、真性的礼法规范。“解衣般礴”的实质是一种自然真实、放达自由的精神状态,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人的思维活跃、灵感飞扬,可以“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技艺得到最佳发挥和创造,所以后世画论以“解衣般礴”为“最高画姿”。“真画者”的形象生动体现了精神自由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发挥人的创造力,没有精神的自由解放,就没有创造。
道家文化多方启示人们,打破思想僵化闭塞,摆脱世俗束缚,去获得精神自由,创造自由。《逍遥游》中庄子和惠子关于有用、无用的论辩,就是这种启示的一个方面。“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惠子因大葫芦的“无用”而将它击碎,他实际上是以“大而无当”的葫芦,隐喻庄子思想的大而无用。庄子在反驳惠子时,首先批评惠子“拙于用大”,接着以 “不龟手之药”的寓言故事为喻,形象说明有用、无用关键在于如何去用。最后对惠子说“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庄子指出,惠子“拙于用大”,是受“有蓬之心”所缚,即思想僵化,心灵闭塞。惠子以大葫芦为无用,是囿于传统,受世俗实用观念的束缚,循规蹈矩,只知以葫芦盛水为瓢。惠子的葫芦之喻实际上代表了世俗实用的功利观,眼下不实用不得利便是“无用”。庄子以葫芦“浮于江湖”的形象喻示着对世俗实用价值观的突破,说明从世俗实用的功利观中提升出来,才能成就人生更高的创造。庄子“用大”的思想,实质是破传统,破僵化,破闭塞,破只有实用才有用的思维、思想。庄子的“用大”之“大”,主要指思想精神理想等“虚”的不实用的东西。庄子以“用大”启示人们,“无用之用”具有更大更高更远的用。超越世俗的实用功利目的,才能达到大用。突破僵化、狭隘、闭塞,才会有新追求新创造。
道家文化高度重视人的精神自由,重视对人的精神的涵养,认为“养生”之“主”在于“养神”。道家强调 “德全”“德充”,[14] “神全”“纯气之守”,[15]实质上都是要求人们守住“精神”这条生命的根。道家认为一旦人的精神失落了,生命就枯萎了,人就成了徒有躯壳的“几死之散人”,[16]生命的创造就停止了。道家认为“物役”“物累”是造成人的精神不自由、精神失落的重要原因,只有从“物役”“物累”中解放出来,才能获得精神的自由来开拓创新。
道家文化的自由精神,对我们有许多创造智慧的启示。其主要是,精神自由才能突破传统、世俗观念的束缚,才能有精气神好奇心去探索这个世界。精神自由,才能有奇思异想,才会想出新办法,走出新路子。对于当代人缺乏创造精神的问题,应该从自由精神的培养上去思考问题。当今社会存在着的长官意志,权势崇拜,奴性意识,名利诱惑或多或少地束缚着当代人的思想,人们还没有达到完全的创造自由。社会分工趋于细致,人们受自己的社会分工所囿,视野狭窄,这也限制了人的创造性。造成当代人缺乏创新精神的重要原因还在于,人们借助高科技的发展对物质追求的欲望越来越高,而对精神的追求淡薄了。相对物质世界的丰富,人的精神世界荒芜了。人的精神萎缩了,创新精神也就从根子上枯萎了。创造性是一种精神品质,要培养人的创新精神,非得从培养精神品质这个根底入手不可。
三、道家文化对个性、真性的张扬,
道家文化的特色是强调性任自然,“法天贵真”,十分重视个性和真性。道家认为“真者,所以受于天,自然不可易也”。[17]这里的“真”就是本性、个性。道家以“万物莫不以适为得”,[18]认为适其本性,舒其个性,才有获得人生自由的可能。反之,压抑个性,扭曲本性,“丧己于物,失性于俗”,都不可能有人生的自由和创造。与儒家文化强调“克己复礼”,要求个体与礼法规范相谐调不同,道家强调的是自然,个性,真性,主张“无以人灭天”。[19]这里的“人”指“人为”,“天”则包括自然、个性、真性等等。道家认为仁义礼法规范都具有“人为”的性质,它不是出自人的自然,而是一种外在的人为的强制力量,它对人的真性和个性都具有束缚性和破坏性。这种破坏性使天下“失其常然”,“莫不奔命于仁义”。[20] “失其常然”,就是失去了本真和本然这种生命的原生态,而“奔命于仁义”的实质则是“争归于利”。[21]道家认为“人为”的仁义礼法在“雕琢”规范人的理性文明的同时,使人渐渐失去真性、个性和自然,变得僵化、单调、板滞和死沉。道家在对违背自然的“人为”的批判中,大力张扬人的个性和真性。这种批判和张扬在《庄子》的许多寓言中都得到展现。如《应帝王》“浑沌之死”的寓言:“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浑沌的个性和本真是无孔无窍,这是它的生命力的展现。违背自然,人为地给它凿出七窍,让它符合一般、规范、世俗,这就破坏了自然,使它失去了本然的个性,失去了“真”。个性真性不存在了,生命和灵魂也就不存在了。再如《天运》中的“丑人效颦”:“故西施病心而膑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膑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丑人不顾自己的真性和个性,硬去效仿西施,其结果不但没有出新出美,反而丑上加丑,吓跑众人。又如《秋水》中的“邯郸学步”:“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寓言形象说明,失去个性,刻意模仿,走别人的路子,最终将会一事无成。“里之丑人”的效法模仿,“寿陵余子”的亦步亦趋,都是以人为扼杀了个性真性,它生动表明在一般与共性中泯灭了自我,就丧失了创造的灵气。“丑人效颦”、“邯郸学步”都是从反面说明了个性和真性的重要性。
上述几个寓言所描述的“日凿一窍、“丑人效颦”、“邯郸学步”,都是大伪之象,“伪”就是“真”的丧失,它给社会人生带来极大危害。道家认为是礼乐文明的异化使人迷失真性,“以伪继之”,[22]因此道家在对礼乐文化异化的批判中,提出“复归于婴儿”,[23] “复归于素朴”。[24]这种“复归”,不是简单的“复归”,而是“既雕既琢”后,即经过文明的洗礼后,复归于“婴儿”、“朴”。“婴儿”是人性天真纯粹、真诚自然、澄澈明净的象征隐喻,而“朴”则包涵着人性的本真和自然,心灵的净化,精神的升华等意义。道家看到人们在世俗,物欲的诱惑下迷失了自我,这种迷失使人“茫然无家可归”。道家提出“复归”,就是启示人们回归本心,回归自我。只有回归,才能找回自我而觉悟,才能进行生命的创造。
道家文化对个性真性的大力张扬,所显示的创造智慧是,有个性真性,才有生机,才有生命力和创造力,也才有美的社会,美的人生。个性和真性是生命的灵魂,是创造的根基。个性的缺失是当代人缺乏创造性的重要原因。应试教育的标准化训练,磨平了人的个性,模糊了人的特色。“统一”的要求和规定,使个性突出的思想难以产生。人们一般是按照社会要求定位,做应该做的事,说应该说的话。个人的意愿、兴趣、爱好,特点,退到次要、边缘。突破世俗的个性,往往被视为“异端”而受到挑剔,这又造成人们从众随俗的平庸心态。道家文化的创造智慧启示我们,个性真性的压抑是创造的天敌。要培养当代人的创新精神,就要充分认识,生命之所以能绽放出创造之花,就在于对生活个性化的理解和感受,在于个性能力创造性地发挥。没有个性就没有创造。适其个性,合其本性,才有创造的积极主动性。同样,个性舒展,才有最好的情绪,最敏感的触觉,最强的自信,才有创造的兴趣、精神和灵气。
四、道家文化的理想精神
对于道家文化,一直存在着这样的认识和理解,即道家思想有出世的消极,复古落后等等。其实,就从上面我们论述的三个问题来看,无论是“与道为一”,自由精神,还是个性真性的张扬,都是具有理想精神的。从道家文化深刻的批判性和超越性,也可以看到,道家文化的主要精神是积极的,道家文化追求的“与道为一”的大境界更是一种理想境界。人们都可以感受到,老庄提出的许多思想,可以去追求,趋近它,但很难达到它。原因就在于它是理想境界。象“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25] “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26] “逍遥游”,“德充符”等等都是如此。道家文化的精神实质是理想化的。这种理想与一般的理想不同,它是上升为“道”的大理想。如同儒家文化“仁”,禅宗的“禅”,基督教的“上帝”。
在对道家文化的认识上,还有一种看法,就是认为道家思想是虚无主义。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道家提出“无为”,“无功”、“无名”、“无己”,把 “有为”“功名”等世俗价值都否定了,这就表现了道家文化的虚无性。如果道家文化真的是虚无的,那它就不存在什么理想精神了。对道家文化的认识,关键要去深入体会道家的“无”。理解了道家文化“无”的真谛,就不会认为其虚无了。道家的“无”实际上是对有为、功名的异化或曰负面作用的批判和超越,“无”的实质是超越后重建。道家之“无”在否定的同时,就重建了新的价值体系。道家重建的是以“道”为最高价值,以“道法自然”,“与道为一”为最高理想的价值体系。尼采、海德格尔都认为虚无主义“是最高价值的自行废黜”。[27]道家追求的恰恰是“道”这种最高价值,批判的恰恰是最高价值的失落。对世俗价值的解构也是一种“虚无”,若说道家文化“虚无”,只能从这一点上来说。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否定道家文化的理想色彩。
“与道为一”是道家追求的最高理想。庄子常常通过对圣人、至人、真人、神人的描述,来表现对这种理想的追求。《大宗师》描述“古之真人”,“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逍遥游》描写神人:“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疬而年谷熟”。这些描写都神乎其神,它是通过浪漫的神话式的想象,表现“与道为一”境界的神奇,超俗,自由、理想。这些描写都具有一种“想入非非”的性质,通过这种“想入非非”,吸引诱导人们去追求理想之境界。
在道家文化的典籍中,就是一些被人们认为是具有复古色彩的对远古生活的描写和赞美,其实质也是一种对理想的追求。如《庄子·马蹄》所描写的“至德之世”:“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 ,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 。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在“山无蹊隧,泽无舟梁;禽兽成群,草木遂长”的原始荒蛮中,我们感悟到的则是社会的天然安宁和平,人性的自然率真纯朴,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的自然轻松和谐。“至德之世”是按照庄子的理想塑造的,其情其景与现实社会存在着的物欲横流,你争我夺,尔虞我诈,道德沦丧形成鲜明对比。“至德之世”其实是人生真正意义上的“诗意栖居”。庄子视“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的社会为“至德之世”,他对这种“至德”的描写和赞美,实质是对“反朴归真”的追求。当人类进入到文明社会,人性受到文明异化的侵蚀后,“反朴归真”实际上成了一种理想。“朴”和“真”都是与“道”一体的,对它的追求,就是对“道”的理想追求。可以说道家的基本思想就是对“道”境的追求,通过这种追求,建构一种“道法自然”“与道为一” 的政治、社会、人生境界,因此道家的文化思想始终贯穿着一种理想精神。
道家文化中有许多神奇的想象,浪漫的夸张,通过这种想象夸张,给人们展现了神奇的世界,高远的境界。道家文化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艺术表现上,都表现出神奇,博大,高远,深邃的特点,这也显示了它理想化的色彩。道家文化开启了理想之境,并引导人们超越世俗去追求大道,追求高境。道家开启的不仅是理想之境,它同时还以这种理想激发着人们的创新精神,使人“能移”“更生”,“游于无穷”。
理想的缺失也是当代人缺乏创新精神的重要原因。当代社会物欲膨胀,一味追求实利的趋向,使人们变得很务实很理性,不实用的即被视为“无用”而虚置,理想追求精神信仰淡化了。人们在获得名利后,反而感到精神空虚,没有地方寄托了。道家文化的理想精神启示我们:理想的火花,才能点燃创造的激情。精神空虚,没有理想没有追求,就不可能激发创造性。如果连理想的梦都没有,便什么也没有了。只想今天,不想明天的人,是不会有“苟日新,日日新”的创新精神的。理想的激发应引起培养创新精神的充分关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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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老子·二十一章》
[3] 《庄子·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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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老子·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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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庄子·达生》
[19]《庄子·秋水》
[20]《庄子·骈拇 》
[21] 《庄子·马蹄》
[22] 《庄子·则阳》
[23] 《老子·二十八章》
[24] 《庄子·山木 》
[25]《老子·五十八章》
[26] 《庄子·刻意》
[27] 海德格尔《林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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