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终结”问题并不是一个新问题,至少自黑格尔以来,这个问题就被不断讨论。当代美学和艺术哲学面对20世纪艺术的新进程,尤其是面对后现代主义艺术的新情况时,这一问题则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引人瞩目。“艺术的终结”、“艺术理论的终结”、“艺术世界的终结”,甚至“美学的终结”都得到了当代美学和艺术哲学的持续性争论和讨论。本文旨在通过对黑格尔以来关于艺术终结问题的理论阐述,探讨“终结”问题的意义和理论实质。
一、黑格尔与艺术终结问题
黑格尔之前就出现过关于艺术终结问题的片言只语。有研究者观察到,在早期关于艺术的历史描述中,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认为,青铜艺术在第121次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后就停止了。G.瓦萨利1550年出版的《意大利杰出画家、雕塑家与建筑家的生平》描述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时说,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表现了“艺术的终结和完美”(theendandtheperfectionofart)。画家普桑曾经抱怨卡拉瓦乔走到了毁灭绘画的世界;保罗•德拉罗奇在1839年观看银版照相法(daguerreotype)时说:“自今日起,绘画已经死亡(fromtodaypaintingisdead)。,这些言论是就某一具体的艺术而言的,并不具有某种艺术史的基本哲学和美学意识,真正从哲学意识的高度提出艺术终结问题的是黑格尔,他在《艺术哲学讲演录》中谈到浪漫艺术时提出了“艺术终结”这个概念。
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既与他对艺术史发展进程的历史意识有关,也与他的理念学说的哲学目的论密切相关,并且哲学目的论支撑着他关于艺术史的历史意识。黑格尔写道:“每个人在各种活动中,无论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还是科学的活动,都是他那个时代的儿子,他有一个任务,要把当时的基本内容意义极其必要的形象制造出来,所以艺术的使命就在于替一个民族的精神找到合适的艺术表现。”p]既然时代发生了变化,那么表现时代精神的理念的艺术也就必然会发生变化,某个时代及其时代精神的终结似乎必然导致某种艺术形态的终结。黑格尔艺术终结的观点直接来自于这样的认识,即古典艺术在古典雕刻中到达了其高峰,古典艺术是艺术作为时代精神自我意识的最完美表现的历史时期。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艺术的美是时代精神本身的纯粹的感性现象,古希腊的艺术最完美地体现了艺术的本质目的。黑格尔艺术终结理论包含着两个维度,一是时间的维度,二是精神的维度,他的艺术终结的概念正是对这两个维度的思考的产物。
从时间维度上讲,古典艺术是古希腊时代的产物,从精神维度上看,希腊古典艺术表现的就是希腊的时代精神和理念,而浪漫艺术则是黑格尔时代的艺术,它在精神意义上体现的是现代浪漫艺术的时代精神和理念。黑格尔尽管认为古典艺术是形式与内容、形象与意义的完美的和谐统_。但他认为,现代的、基督教的文化时代体现了精神理念的更高发展要求,因而优于古代的生活和文化。古希腊的古典艺术体现的是古希腊时期能够意识到的自我意识,现代基督教文化所体现的是更高发展阶段的自我主体意识。随着现代文化的出现,宗教和哲学开始上升,自我意识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增强,随着新时代的浪漫艺术的出现,表现性的、概念性的艺术理解开始取代形象化的理解,浪漫艺术反映了自我意识的更伟大更崇高的层面。但是,在黑格尔看来,浪漫艺术在表现现代自我意识的确定性本质时也同样体现着它自身的局限。绘画、音乐、诗歌是浪漫主义阶段获得完美表现的三种艺术,它们体现了不断增长的主体性意识。这种不断增长的主体性意识在艺术中的体现是,艺术越来越少地依赖于物理性的材料和形式,象征艺术是物质超于精神,古典艺术则是物质与精神的和谐,于是浪漫艺术就成为了象征艺术的颠倒形式。因而,艺术进步的模式就是,从雕塑的三维性的特征转向绘画的二维性,而音乐则更少物质性,它不再有任何空间维度,而只有时间的维度,雕塑和音乐都不断向诗歌的形式发展。诗歌,尤其是黑格尔时代的德国诗歌和小说写作,被视为时代精神的浪漫主义的完美表现,黑格尔确信,诗歌是时代精神自我意识感性显现的最后形式。也就是说,艺术发展到了浪漫时期它就发展到了高峰,人们就再也不能从感性的艺术形象中认识理念,精神进一步摆脱物质的结果必然要转向哲学的概念,最终艺术让位给了哲学。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精神的发展模式,黑格尔就提出了“浪漫型艺术的终结”的概念。
其实,黑格尔“浪漫型艺术的终结”的说法似乎并没有断言艺术终将死亡,在《艺术哲学讲演录》的序言中,他写道尽管我们可以希望艺术还会蒸蒸日上,日趋于完善,但是艺术的形式不复是心灵的最高需要了。我们尽管觉得希腊神像还很优美,天父、基督和玛利亚在艺术里也表现得很庄严完善,但是这都是徒然的,我们不再屈膝膜拜了。这种似乎充满着悲悼性感叹的预言,虽然并不意味着艺术的死亡,但又确实成为了此后艺术哲学和美学关于艺术终结的不断阐释的隐喻。
二、黑格尔的预言与20世纪的“艺术终结”理论
黑格尔的预言成为了20世纪关于艺术终结问题的理论阐释的一个巨大隐喻,一个被不断阐释的话语源头。尽管此后讨论和阐释严格说来并不完全是在黑格尔意义上展开的。然而理论家们用“衰退”或“死亡”、“终结”这样的表述,无疑都在不同的层面和不同的语境中持续和延伸着这个话题。
我们知道,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曾以循环论的历史观谈到了艺术终结问题。他认为文化和艺术就像植物一样,从一种原始的粗糙的形式开始,在此后的发展中进入一个繁荣期,最后将走向衰落,尤其是随着现代城市和文化艺术的兴起,文化的城市为世界城市所取代,独特的有机风格被平面化的无机景观所取代:“它首先为了它的壮丽的进化的需要,牺牲了它的创造者的血液和心灵,然后为了文明的精神牺牲了这种生长的最后隆盛时期——这种命定走向最后的自我毁灭。这种毁灭也必然会使已有的艺术走向终结,文化和艺术走向死亡将在现代时期变成一种必然的宿命。就在斯宾格勒1918年出版它的《西方的没落》的第二年,S.I.维特基维兹在《绘画的新形式》中也谈到了艺术的终结问题,他认为“艺术的衰退已经出现”气原因有二,一是艺术已经失去了“形而上的”人文关怀,二是现代世界包含的大量剌激消解了艺术的创造性,许多艺术作品甚至放弃了对现存世界剌激的反抗。这种观点在某种程度上是与斯宾格勒相一致的。有所不同的是,斯宾格勒是从历史循环论的观点来看艺术的没落,维特基维兹则是从现代世界对艺术人文关怀的消解和艺术对人文关怀的放弃来看艺术的终结。
在20世纪,首先从哲学高度对黑格尔“艺术终结”问题作出不同阐释的是海德格尔,他把美学的增长与艺术的死亡联系起来:“美学把艺术当作一个对象,而且把它当作广义上的感性理解的对象,当作aisthesis的对象。今天我们把它叫做知觉体验。……然而,经验也许就是艺术死于其中的因素,这种死亡发生得如此缓慢以至需要经历几个世纪的时间。,黑格尔把艺术的终结理解为一种精神的进步,海德格尔则把艺术的死亡与形而上学联系起来。前者把艺术理解为精神进步的阶梯,后者认为艺术作为一种真理发生形式,并不因为伟大的艺术终结了就终结了它作为真理存在的审美使命。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们如阿多诺等人,也深刻地意识到艺术的终结或死亡问题。阿多诺认为:“今天的美学无力阻止它成为艺术的挽词。它能够避免而且必须避免的是致墓边悼词,即预言所有的东西都将终结,欣赏着过去的成就以及追赶粗野风尚的浪头——这种粗野风尚并不比与美学并行的文化更好或更糟,因为它们是完全相辅相成的——假设艺术已被消灭、已经自取灭亡、消失或完全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所有这一切
也并不意味着所有过去的艺术内涵都必然会被抛弃。艺术可能凭借其内涵在某个崭新的、不同的、摆脱了其粗野文化的社会中而得以幸存。,艺术如黑格尔所预言的那样,可能会进入一个终结或没落的时代,但是,阿多诺坚持认为艺术将以不同的形式持续下去。因此,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们没有把传统艺术的终结视为艺术的死亡,而是把它视为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和审美解放的可能性。
在当代艺术哲学中,黑格尔的预言也以不同的形式得到了讨论,艺术哲学家阿瑟•丹托认为,黑格尔对艺术终结的预言在20世纪的艺术发展中仍然富有理论说服力。20世纪以来的艺术已经证明了艺术再现理论和表现理论的终结,尤其是先锋艺术体现了一种黑格尔式的哲学提问。“我们进入了一个艺术极为绝对自由的时期,以致艺术似乎只是无限玩弄自身概念花样的一种名字:好像谢林把历史的终结状态当成‘普遍存在的诗歌海洋’的想法是实现了的预言。艺术创作从这一术语的两种意义上说都是其自身的终结:艺术的目的就是艺术的终结。没有该去的更远的地方。,最近,丹托通过艺术史学科中两个事件即“瓦萨里事件”和“格林伯格(Greenberg)事件”来阐述他的艺术终结的问题。他认为,艺术史的概念无论在瓦萨里那里,还是在格林伯格那里都意味着一种进步:“瓦萨里,把艺术解释为再现的,认为艺术通过‘视觉表面的征服’会变得越来越完美。当移动的图像被证明能够比绘画更好地描绘现实时,绘画的叙事性就终结了。现代主义开始于提出这样的问题,即绘画究竟能够做什么。而且绘画开始探索自己的身份。格林伯格根据绘画艺术状况的认同界定了一种新的叙事,而且在表现方式的物质条件中找到了这种叙事。格林伯格的叙事随着波普艺术的出现便终结了。当艺术走向终结时,它就终结了。当艺术不能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被认识时,艺术也就终结了。,早期现代主义是一种行动的理论,艺术的问题是通过对什么是艺术这样的理论问题来进行的,根本否定艺术的本质在于再现,从而导致了抽象艺术和形式主义美学的出现,从而终结了艺术作为知觉相等物的形式,艺术作品走向了“无”,并最终成为了一种哲学问题,哲学取代艺术也就意味着艺术的终结。这种观点与黑格尔的观念有着某种内在的逻辑一致性,有所不同的是,黑格尔的艺术终结预言更多地来自于他的目的论形而上学,丹托的理论则更多地来自于艺术史哲学意识的经验观察,来自于艺术作为一种哲学解释的经验的理论化。
意大利思想家瓦蒂莫从后现代文化诠释学的角度,结合尼采的虚无主义、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克服的思想、法兰克福学派重要人物马尔库塞、阿多诺、本雅明等的文化美学观点,并联系现代性和后现代性文化的历史和现状,论述了艺术终结或死亡的问题。他认为,艺术的死亡就像形而上学的整个遗产一样,不能理解为某种与事物的特定状态相一致的“观念”,或者某种可以用逻辑概念替代的东西。我们应该把艺术的终结或死亡理解为一种事件,理解为一种构成了我们在其中运动的历史的和本体论的星座事件,“这个星座是历史和文化事件之网和从属于它们的、并且同时描述和共同决定了它们的语词之网,就其是我们命中注定的东西这个历史意义上说,艺术的死亡与我们有关,而且是我们不简单忽视的某种东西”。1]在他看来,艺术自律性的消解,生活世界的总体美学化、艺术创造性的丧失以及高级现代主义的冷漠美学,都是艺术死亡和终结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后现代大众传媒对艺术的死亡产生了重大的作用,艺术成为了类似于黑格尔绝对精神的东西,但却是绝对精神的一种拙劣模仿和绝对精神的反常形式。因此,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大众传媒的审美化和艺术的大众化所导致的艺术的终结和死亡,实际上所终结的是形而上学的美学概念,而不是作为一种人类活动的艺术的终结。从根本上说,艺术的终结是对西方传统的美学和艺术形而上学的克服。
艺术终结问题不仅仅是一种艺术问题和哲学问题,而且也是一种广泛的文化问题。后现代理论家杰姆逊从现代文化与后现代文化的对比中阐述了艺术终结的问题,他认为在后现代主义文化语境中,广告、形象文化、无意识以及美学领域完全渗透了资本和资本逻辑,康德以来的作为一个自律性的艺术和美学领域已经结束了。[11]博得里拉提出的艺术和美学渗透到了政治、经济、文化和曰常生活“超美学”(trans-aesthetics)的理论,阐述了仿像或类像文化时代的艺术终结问题:“在可复制性的过程范围内,真实不仅是可以被复制的东西,而且总是已经被复制的东西,真实变成了超真实之后,(真实和艺术)是否由于完全变成了其他的东西而导致了真实的终结、艺术的终结呢?不。……既然艺术存在于实在的真正中心,艺术也就无所不在。由此,艺术的死亡不仅仅因为它失去了其关键的超验性,而且因为实在本身完全渗透着与其自身结构融为一体的美学因素,使实在本身完全与其影像交融渗透。”[12]这里所体现的更是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的艺术终结问题,即艺术终结于美学在其他各种文化现象中的渗透,终结于艺术与非艺术、审美与非审美之间边界的消解。
可以说,以上这些对艺术的终结问题的理论阐释与20世纪以来的整个社会历史和文化语境紧密相关。在后现代转向或后现代文化语境中,艺术作品已经不再是一种特殊的独立自足的形式,艺术已经向当代文化的多元话语敞开了其边界。艺术超越了自律性的边界,并终结了自律性艺术,实际上并非终结艺术这种形式。“艺术终结”问题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而艺术终结的理解探讨也呈现出不同的理论形态。
三、艺术理论与艺术世界的终结
随着艺术终结讨论而出现的是“艺术理论的终结”和“艺术世界的终结”,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艺术终结问题的延伸和拓展,对这些问题的理解,有助于我们从更大的艺术实践和艺术理论语境,更深刻地探讨作为一种体制的艺术理论和作为一种场域的艺术世界,从而在整体上把握美学和艺术哲学中的“终结”问题。
当代美学把传统的艺术理论视为现代性启蒙运动的历史遗产,一种精心设计的学科体系。要理解新的艺术和审美现象,就必须超越以往的艺术理论体制,因此,艺术理论的终结问题也就成为了艺术哲学中的一个重要主题。艺术理论家V.伯金认为,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开始于把艺术视为一种“认识”的16世纪中期。在18世纪的历史中,出现了一种现代主义的“特殊”基础,一种摆脱了叙事功能的“纯粹的视觉”艺术。而这种艺术观念都是以高级理论认识的名义和在启蒙运动“巨大的合法性叙事”下出现的。18世纪艺术理论寻找一种支持纯粹审美“自律性”的“外在”物质条件和推论性体制,即作为独立学科的“美学”和“艺术史”体制,正是这些条件和体制的存在,自律性艺术的认识和确定才成为了可能。但是,历史上这些似乎能够保证艺术自律和审美自律可能性的体制,现在无法理解和解释现代艺术,尤其是无法理解和解释后现代的艺术。“‘视觉艺术’的研究——由于被人为地限定在狭窄的知识和体制边界内——现在已经涵盖了我在别处称之为由‘大众传媒’社会的‘整体镜面支配’的更广泛的领域;那些被当作艺术史的独立形式来理解的‘艺术理论’,开始于启蒙时期,并在‘高级现代主义’的最近时期中达到顶峰的美学和批评,现在正处于终结状态。在当前这个所谓的‘后现代’的时代里,当今的艺术理论终结在总体上是与再现理论的目标相一致的:一种关于我们的社会性和主体性关键形式的符号表达模式和方法的批判性理解。
艺术理论的终结意味着,从启蒙运动开始一直延续到高级现代主义的“艺术理论”现在已经处于终结状态。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许多文化理论如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心理分析和符号学,表明了那种把艺术视为一种有着“高级”价值的现代主义艺术理论的不可能性。在后现代主义时代,意义生产已不再是独立自足的,艺术不可避免地是“文本间性”,文本的概念已经取代了作品的概念,颠覆了现代主义艺术独立性的假设。所有这些方面,都标志着自律性美学和艺术理论的终结。以往的艺术理论把艺术区分为美的艺术与实用的艺术,实际上所体现的是一种统治的权力,是一种权力话语的发明,并不符合艺术本身尤其是20世纪以来的许多艺术的实际。当代哲学诠释学理论家加达默尔尽管没有提出艺术终结的观点,但他对现代美学和艺术理论用自然科学的模式来理解艺术、把艺术视为一种无利害趣味的现代理论的批判,实际也体现了传统艺术理论终结的理论立场。M接受美学的创始人汉斯•罗伯特•耀斯认为,现代艺术的发展既打破了古典艺术的界限与范围,同时也颠覆了古典美学的的艺术准则和审美原则。M人们可以看到,20世纪挑战和质疑了康德以来的艺术理论概念。20世纪的许多艺术理论或者干脆采取美学取消主义的态度,或者是以一种完全不同于现代自律性理论的方式来思考和探讨当代艺术问题,自律性的艺术理论确实“终结”了,这种“终结”显示了后现代转向中的新的艺术理论走向。
如果说,艺术理论的终结所探讨的问题是一种体制化的艺术理论在当今所遇到的不可克服的困境,它无法解释20世纪以来的艺术尤其是后现代主义的艺术,那么,“艺术世界终结”的理论则力图在一个更宽泛的语境中,思考当代艺术尤其是后现代时期的艺术处境和状况。罗伯特•摩根感兴趣的是“艺术世界”的终结问题,他所关注的是当前的政治和经济正在取代艺术和艺术家的创造性,这使人们无法辨别艺术中有意义的东西与无意义的东西,也无法在一个新的全球的、潜在的文化间的情境中,为我们提供作为个体思想和情感表现的审美意识。首先,罗伯特•摩根针对近年来的艺术和艺术批评状况做出了尖锐的批评。他认为,20世纪80年代的艺术开始为滑稽可笑的市场策略所支配,当前的文化和经济已不再有利于艺术家们对艺术崇高目标的追求。在日趋商业化的艺术世界中,曾经衡量艺术质量和对艺术作品进行评判的各种杂志、机构也已经失去其应有的艺术立场,成为了为艺术家提高知名度和获得时尚效应的媒体,而不是关于艺术的美学质量的阵地。
其次,艺术世界已经在商业化的社会中分化了,艺术世界不再是由具有创造性的人构成的世界,而是成为了购买者的网络,艺术家也不再作为富有创造性的独立群体而存在,艺术家被最没有思想的信息文化收买了,因此,艺术家置身于与广告和最肤浅的娱乐媒体的竞争中。再次,艺术的商业化不仅使艺术家丧失了对艺术质量和美学品格的追求,也使后现代时期的艺术批评走向了不可避免的堕落。艺术批评不再依赖于对艺术作品的真实经验,而是直接挪用和借用其他学科的术语和概念,艺术批评成为了一种理论,脱离了作为批评基础的具体的真实感受和经验。“正如摇滚明星麦丹娜的图像具有性符号替代性的显著力量一样,艺术在与理论的关系中也被赋予了一种代用品的作用。换句话说,艺术成为了修辞层面上随意摆弄的起次要作用的东西。艺术符号处于飘浮状态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商业赛艺术被替代了,我们正在接受的是艺术的符号一没有任何所指的符号,没有任何确定性的符号。艺术批评成为了理论符号的游戏,艺术经验的丧失已经导致了艺术批评的终结。
如果说,摩根是在艺术世界终结的悲悼中抵抗艺术世界的终结,试图在自律性的艺术世界和艺术经验中拯救某种高级现代主义美学理论,那么,伯金则是在审视艺术理论的终结中倡导一个更开放的理论立场。摩根对后现代理论和艺术世界终结问题的批判充满了愤世嫉俗的语言和立场,我们看到了他坚持像现代主义元美学那样的严肃立场,也看到了艺术世界终结似乎成为了一种不可避免的结局,他否定艺术已经走向了后现代主义,这似乎不符合当代艺术的实际境况。在我看来,他对后现代各种理论的拒斥,也只能把美学和艺术理论封闭在艺术和审美经验空间中。不过,他对艺术世界终结问题的论述,却真实地揭示了当代的艺术状况,他所提出的许多问题也值得我们加以认真思考。
四、终结时代并未“终结”的问题
艺术曾经是高贵的事业,艺术理论曾经是高贵的学问,艺术世界曾经是神秘的领域,美学曾经是自律性的王国。然而,所有这些曾经“高不可攀”的东西,都经由20世纪的先锋艺术、后现代转向中的反艺术倾向和后现代时期的后审美潮流所质疑、消解和颠覆,在这个意义上,艺术确是终结了。然而,所谓“终结”并不意味着艺术的结束和消失。“事实上,后期现代主义所经历的时间要比我们从理论上指派给艺术终结的时间更长;在某种程度上,艺术终结的时间拖延就像芝诺的悖论模式,只要我们让它持续下去,不管剩下多长的路程,它总会还有一半的路程要走。那么,艺术最终走向终结,并不因为它已经到达了终点,而是因为它所持续的艺术终结过程,已经变成了某种难以形容的令人烦恼的东西。
黑格尔“艺术终结”的证词成为了此后艺术哲学和美学理论阐释的复杂预言,他在做出这个预言时并不意味着艺术的彻底“结束”,既是“终结”但又并非意味着艺术的真正“死亡”这种双重隐喻,便使“艺术终结”问题成为了可以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不同语境进行理解和诠释的问题。既然“终结”并不意味着问题的结束和消失,那么,艺术问题就仍然是美学和艺术哲学中的重要问题。从上面的论述中我们看到,在后现代转向和后现代时期的美学和艺术理论领域,艺术仍然是人们持续探讨的重要问题,只是这些探讨所采取的不再是以往美学和艺术理论的方法,探讨问题的语境和解释问题的方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我们必须承认,从历史的发展的观点看,艺术、艺术理论和艺术世界都属于历史的范畴;从概念和理论的角度看,它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属于“解释”的范畴。由此,艺术并不是某种永恒不变的东西,艺术也未必有永恒不变的所谓本质,产生和创造艺术作品的社会文化语境和艺术世界也从来就不是封闭的。由此,当一种封闭的自律性美学和艺术理论面对不断变化发展的艺术实践和丰富多样的艺术作品时,就不可避免地会碰到无法解决的矛盾和困难,因而美学的终结,也就必然会成为一个无可回避的重要论题。
但是,艺术问题、艺术的审美经验问题以及艺术意义与真理的问题,作为美学和艺术哲学的重要主题,并没有在历史中的种种“终结”预言和“终结”理论中结束。正如乔治•W.S.贝雷所言:“如果有人怀疑‘什么是艺术’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或她应该对下面这个问题做出反思:人们广泛地认为,我们现在处于艺术史的后现代、多元主义时代。我们当前的处境对艺术是什么持一种中立的观点。其对立面正是:人们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要回答‘什么是艺术’这个问题是相对狭窄和充满困惑的。这种回答认为,即使当我们用以判断向后现代主义转变过程中的艺术主张所具有的更伟大意义时,我们也已经到了人类历史中艺术终结的重要时期。我们置身于其中的历史处境是这样一种处境,即,为了解释艺术为什么继续存在,要求我们对艺术是什么做出描述。”M尽管人们对艺术终结问题的描述、理解和阐释是相当不同的,但是,无论是从否定的立场还是从肯定的层面,抑或以矛盾的层面描述和理解这些问题,都具有理论的必要性。
历史文化语境变化了,艺术实践变化了,艺术的意义和作用必然会发生变化,由此对艺术的理解和阐释也会发生转变。在我看来,与其说艺术的终结、艺术理论的终结、艺术世界的终结和美学的终结是艺术、艺术理论、艺术世界和美学的彻底消解,不如说是某种历史形态的艺术、艺术理论、艺术世界和美学的终结,而不是所有这些东西作为某种问题的终结。这些问题仍然被人们不断的思考、研究和探索。这些主题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所谈论的种种终结问题,都确实意味着作为历史形式的某种东西的终结,而不是意味着问题的结束和终止。由此,这些所谓的“终结”并不是意味着死亡意义上的“结束”,而更多地意味着不同社会历史时代和文化艺术语境下,艺术、艺术理论和艺术世界作为一种审美实践和理论话语的转向。这种终结不是一种终止了的封闭性空间,而是一种更具有开放性的世界。这正是艺术作为一种人类创造性活动和产品,艺术理论作为一种人文价值和精神诠释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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