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邓以蛰发表《中国艺术的发展》一文,从实践论的角度检讨中国艺术的发展,总结出中国艺术史的特点:中国有精辟底美的理论,“我们的理论……永远是和艺术发展相配合的;画史即画学,决无一句‘无的放矢’的话;同时养成我们民族极深刻、极细腻的审美能力;因之,增我们民族的善于对自然的体验的习惯。”这是邓以蛰长期深入研究中国艺术和美学理论所得出的科学结论。“画史即画学”既是对中国书画艺术发展特点的科学概括,也是他研究中国书画艺术美学的科学方法。
一
邓以蛰说:“历史分明是人类自身的事迹,分明有意志活动的内容”,“历史可以说是人类的精神生活的写照”。他主张研究历史,除了要注重事迹的编年,风俗的推移,还必须知道事迹风俗是由人类的意志实现出来的(意志是感情与知识的结合)。若要了解它们,研究它们,需要采取“先同其意志”的态度,即揣摩特定历史时期人们的感情活动和精神风貌,“非独考查事迹的片面和习俗的仪式所能了事”。在邓以蛰看来,任何历史上的陈迹,都可以随时原原本本的在他的精神里复活着;这样历史才可以永远存在。“殊知历史的存在在它的内容,内容没了则历史也就过去了”。。(PW研究历史不仅要看得见历史的蝉兑,历史的物质方面,而且要把它看成一个生命的有机整体。否则,把历史的发展当作一种无机体的物质研究,不考虑人类的精神生活、意志的活动,那么这种历史就变成考古学或者社会学了。
艺术发展的历史就是人类审美意识活动发展的历史,人类审美意识发展的每一个历程也必然凝结成为特定的艺术形态。邓以蛰说:“艺术家研究艺术,是把前人的作品,意琢神磨,化为精髓,炼成种子,深深的注入他的手技心灵里面,再蜕变成新艺术,使历史上的艺术在这新艺术里面生成着。换言之,历史须在人生的精神里面生成着,不是生成在与人类漠不相关的书籍或人生以外的东西上面。”因此,一定时期的艺术是那个时期人们的审美意识的反映,一个时期人们审美意识必然形成那个时期艺术的独特风貌。研究美学就需要密切结合艺术发展演进,从艺术发展的历史中寻绎出人们的审美意识的发展,从而构筑美学理论的血肉之躯,才富有生命活力。
邓以蛰指出,艺术和美学研究存在着两种倾向,一种是形而上的纯思辨,一种是流于形而下的形式分析。前者往往是脱离艺术实际,游谈无根,陷入空泛;后者则往往陷入技术性的分析,现象的罗列,缺乏理论的提升。两者都没有结合中国艺术和审美意识发展的实际和特点,因而存在着严重缺陷,于人有害无益。他说:“古人谈艺,论与史向不分。有此,正吾之优点。分言之弊,流于穿凿失真如今之美学流于形而上,则绘事即流于形式。影响所及,为害滋甚。他的书画美学研究,力求避免史论“分言之弊”,决不作架空论述,也不作纯理论的推演,而是运用黑格尔的历史和逻辑相统一的方法,紧密联系艺术创作和鉴赏的实际,从宏观上深刻地揭示了中国书画艺术的内在规律。从早期的《国画鲁言》(亦名《中国绘画之派别及其变迁>),直到晚年的《中国艺术的发展〉>,始终密切地结合艺术发展作辩证分析。
邓以蛰详细考察了中国书画发展的历史,把中国绘画的发展分为四个时期,即商周为形体一致时期,秦汉为形体分化时期,汉至唐初为净形时期,唐宋元明为形意交化时期。书法历经了甲骨、钟鼎、篆、分、隶、行、草体的演变。甲骨文、金文、篆隶或刻于甲骨金石,或书于高文大册,都有所凭借,出于铭功颂德的实用目的,讲晋以后,行草出现,书法受“体”的束缚甚少,为人们自由抒发性灵创造了广阔的空间,属于意境美的书体成为艺术的最高境界。这是中国书画艺术发展的基本线索,也是邓以蛰对中国书画审美发展的认识。
邓以蛰指出:“艺术自身之发展,形成各时期之特殊方式1]<P201)因此,他在考察中国绘画发展的历史进程时,不是作一般性的画史描述,而是紧紧抓住各时期的“特殊方式”,“极深刻、极细腻’地体验各个阶段审美意识的变化,扣住其特点,提炼出审美范畴,从而形成他美学思想的理论结构和独特方法。
二
邓以蛰对中国绘画理论的研究,在理清中国绘画发展的演变过程中,抓住每个阶段的特征,提炼升华成理论范畴,形成理论结构。这就是“体一形一意”和“生动一神一意境(气韵)”两个互相联系,辩证统一的系统结构,它们是对中国书画艺术发展精辟的理论概括和科学总结,既是中国绘画演变的历史轨迹,也是中国绘画美学理论的逻辑进程,两者同体发展,相偕并行。
1.“体一形一意”理论结构的历史演进
所谓“体”是指具有初步装饰性“抽象之图案’的器物,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工艺。邓以蛰所说的“体”,不是指物质天然形体的体而是指人类手工制作的一切器用之体,诸如鼎彝铜器、漆器、陶瓷、石玉之雕琢、房屋的装饰和建筑,它们都导源于实用。但是,不是所有实用器体都是艺术而必须是“纯由人类之性灵中创造而有美观者方为艺术之体”这个看法一方面正确的说明了艺术起源于实用,符合历史事实;另一方面又是对艺术之“体”范畴的科学说明,那就是作为审美范畴的“体”必须是“纯由人类之性灵中创造而有美观者”,其中蕴涵了人们的审美意识,这就不是一般意义的器体之体而是审美之“体’了。邓以蛰指出,艺术源于器用,人们造作物质是为了适应器用,而器用又适应于美感而成其形体,所以艺术是人类美感之表现,同时,美感亦因造作器用而显现。绘画之兴是为了装饰器物,“正器之位”,文字最初代结绳以记事,都与“体”紧密结合,有直接的实用目的,同时也包含着人类审美意识。随着社会的进步和人类审美意识的增强,艺术逐渐脱离体和实用目的,成为独立的艺术形式,自由地表现感情性灵,满足人们的审美需要。
所谓“形”则是指附着在器物之上的含有审美意味的属性,是可以从器物的限制中剥离而独立发展的表现手段,后来演化为书画之画。在邓以蛰看来,中国商周时期的艺术和审美观念“形”与器物“体”紧密统一的,所谓形不离体体形合一。所以那时的绘画,其形之方式仍不免为器体所范围,并且还明显具有装饰性的实用目的。随着工艺技术和审美意识的发展,体形逐渐分化。到了战国时期原本装饰体的“形”渐渐摆脱器体而向着独立发展的趋势演进。
到了秦汉时期“艺术自求解放,自图不为器用所缚束,于是花纹日趋繁复流丽以求美观”,进入形体分化期。“汉代艺术无论铜玉器之雕琢,陶漆之绘画,石刻型塑,一皆以生命之流动为旨趣……盖艺术至此不自满足为器用之附属,如铜器花纹至秦则流丽细致,大有不恃器体之烘托而自能成一美观;至汉则完全独立,竟为物理自身之摹写矣;又不满足纯形之图案既空泛而机械,了无生动,因转而拟生命之状态,生动之致,由兹而生矣。形之美既不赖于器体;摹写且复自求生动,以示无所拘束,故曰净形。净形者,言其无体之拘束耳。”,“形”由其装饰的附丽性逐渐剥离、蜕变为独立于“体”之外的表现手段,由抽象之图案式转为对物理内容的描摹,方式上则是对生命状态的描摹,注重了形的生动之致。形之于绘画则是线条(邓以蛰称之为“笔画”)的游动,这样它就突破了器物的功利性束缚,获得了独立价值,成为表现人们审美意识的载体一一种独特的艺术形态。“形”的独立为形(绘画)的自由发展提供了可能性,也为人们审美意识(表意)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进而成为独立完整的审美对象。
汉代到唐代为净形期,注重追摹物理,表现动物的外在运动状态。从现在存留的汉画像砖石和谢赫《古画品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等的记载来看,邓以蛰的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符合历史事实的。汉代艺术以禽兽人物为主,舍形悦影,以线示体,注重人物禽兽的形的生动。发展到六朝、唐代则由生动到传神,由摹形到写意,逐渐脱离了形体的拘束,由此中国绘画进入就承续着写意的方向发展,从而形成中国绘画独特风貌和鲜明的民族特色。
邓以蛰立足于“体”去考察中国绘画的发展,看到了绘画从“形体一致”到“形体分化”再到净形、形意交化的历史过程,大体上符合中国绘画发展的历史实际,是对中国绘画发展的富有美学理论价值的概括。
2.“生动一神一意境(气韵)”理论结构的历史演进
如果说“体一形一意”所侧重的是艺术发展外在形态嬗变的话,那么“生动一神一意境”则是侧重其内在理论逻辑的演绎,是对由“形”到“意”的发展的历史过程的展开。
邓以蛰指出,中国艺术的发展,从殷墟发现的文物开始,迄今已经有三千五百年的历史了,始终是辩证地发展着。从静到动,从狭隘到开阔的发展。中国艺术从图案花纹发展到山水画,是一步接着一步地跳跃而致的,尽管中间有过多少次外来的影响,也只是吸收,并没有被引入到旁的道路上去。一般地看,汉代以前的艺术由于与“体”密切结合,还是在图案的、静的状态中发展着。到了汉代,动的、写实的形态就充分显露代替了静的图案纹样。
邓以蛰紧紧抓住汉代艺术的最主要特征一生动,作为其中国绘画美学理论结构的逻辑起点,并且同样密切结合中国绘画发展的历史进程来展开其理论结构。他指出,汉代石画像实际上就是当时的壁画变成垂久的缩本石刻。这些画的内容非常丰富:神话、传说、历史、经图、百技、风俗习惯,以及死者生前事迹,无所不包!这些画多是禽兽人物,造型生动;以写实的表现手法,把人物、动物的揖让驰驱、奔拿搏斗、踩跳翻转等等动作、状态描摹的惟妙惟肖。洛阳汉墓砖上的彩色人物画,大连营城子汉墓中人物壁画,以及朝鲜平壤附近一些汉墓中各种漆器上的人物画,所有这些绘画,其造型都极为生动。这种情况大体被长期沿袭下来,只是到六朝时期,随着佛像的大量出现,寓动于静,动静结合,显示出庄严气象,“于庄静华丽之风不无有助”。人物画发展到隋唐,大致在汉魏以来的特征线纹描法的基础上吸收了一些佛画的画法,融会成中国人物花卉的固有作风。
邓以蛰说:“汉至唐既入于物理之描摹,然其理究有所囿。盖囿于生命世界,换言之,限于动物类也。”“此种限制却养成中国艺术最重要之要素,曰:生动也,神也。
六朝是中国绘画和美学史上极为重要的转折时期。形神问题成为当时哲学和美学讨论的基本问题。邓以蛰没有对此作形上的探究,仍然是从绘画发展的具体情况入手。在他看来“人物(画)至六朝,由‘生动’入于‘神’亦自然之发展也。神者乃人物内性之描摹,不加注名位而自得之者也。”汉代人物画与六朝、唐人物画的最显著区别在于,前者虽静犹动,而后者则是虽动犹静,其根本原因是汉代艺术的审美观念是“取动”,六朝、唐之艺术的审美观念则是“取神'由对人物禽兽外在形的生动描摹,进入对人物内在性格即“神”的传达,这在中国绘画史上是一个重要转变,使得审美意识向着“意”的方向自然演进,可以说,写动和传神为此后“意境”理论兴起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关于意境,邓以蛰一个重要的看法就是“参入于自然”。他指出,人物至六朝、唐虽由生动入于神,但或是由于多为个体的描写,或为群像,其结构还是借助动作的呼应来连贯,还没有能够自觉地参入于自然而形成意境。这个说法当然还有进一步斟酌的余地。画史上为人熟知的顾恺之、宗炳、王微,不仅有描绘山水画作,还有专门的山水画论,如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展子虔的《游春图》都已经有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自然);《画云台山记》、《画山水叙》等虽是画论,但从其叙述来看,已经有以山水(自然)作为直接表现对象的画作。然而,其时毕竟是以人物画为主流,即使有山水树石,也如张彦远所说的那样,树如布指,树大于山,人大于树,人物与自然没有融为一体,换言之,“自然”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完全成为“表现”(意)的载体还谈不上有意境,所以并不影响邓以蛰的结论。在邓以蛰看来:“意境者乃由内而外,为主观的;若表而出之,其方法有异于人物。”原因在于禽兽人物为客观的,画家只是用传摹或状拟以取之,主要的功夫是眼力问题,还没有做到完全融入情感化为血液,成为不得不发的内在的主观的“意”。真正的意境乃是将自然看成一“全体”,由生动到传神,再到主观情意的观照,生动的自然便“形结气通而成一全体,含生动与神者庶几达于意境'水画的兴盛。他指出,有了生动,然后才能使唐代的人物画进到神韵的阶段,正如唐代张彦远所说:“鬼神人物有生动之可状,须神韵而后全,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足见唐代画人物,以全神韵或气韵为要务。“以神韵或气韵为基础,来观察与了解自然,那么,自然中众多的个别的事物能联贯起来成一整体。这样就产生了山水画。中国艺术全部的发展是多么合乎唯物辩证律的!”生动可以描摹,神可以状拟,都需要艺术家眼观手动,而真正能够把自然中众多的个别的事物联贯起来成一整体的,是艺术家的主观之心意。“心所会者唯生动与神,生动与神合而生意境”。心为大,自然的形为小,以心观自然即以大观小,山水画家“酝酿自然于胸中,先已成一全体有不得不写之概,故其开山披水,解廓分轮,完全顺乎意境。只觉意在笔先,了无形体之拘束。在未动笔时为‘生动’与'神’之感所鼓励而先已成一意境,故曰意在笔先。”[1](P202-203〗画家一旦为山水自然的生动与神韵所感动,所鼓励,那么他眼界所限之一切形体如内外、远近、上下、凸凹都不足以成为障碍,笔墨间所流淌的是蕴涵其中的神理、气韵,所表现的完全是艺术家的胸臆。
由此可见,邓以蛰关于“体一形一意”和“生动一神一意境”的理论结构,无论是范畴的提炼,还是逻辑的推演,都密切结合中国绘画发展的历程,是对中国绘画历史和美学理论一种“明晰而周详”的阐述发挥确乎嘎嘎独造。
3.关于气韵生动
自南朝齐谢赫《古画品录》提出所谓的画学六法,首倡气韵生动起,嗣后的历代画家即把它作为审美追求,唐代山水画兴盛以后,特别是宋元明清文人山水画进入到“形意交化”时期,更是被视作书画艺术的最高境界,气韵生动成为中国书画美学的无上法理。从一定意义上说,气韵生动是中国书画的生命,也是中国书画美学的民族特色,自然也就成为邓以蛰美学思想的聚焦点,不惮其烦,反复论说。
首先,邓以蛰从中国书画的发展,说明了气韵生动是中国书画的法理。他指出,气韵生动始于人物画,汉代石刻壁画人物禽兽已极生动之致,魏晋六朝集中于人物,不仅表现形之生动,进而要求表现人物的神情。顾恺之提出“迁想妙得”、“玄赏明识”,于人物生动之外,兼重气韵。
这一审美要求在后起的山水画发展中,也经历了刻画板滞之迹的写形阶段,唐以后的山水画强调寓丘壑于心,表现胸襟和意境。邓以蛰说:“意者为山水画之领域山水虽有外物之形,但为意境之表现,或吐纳胸中逸气,正如言辞发为心声,山水画亦为心画。胸具丘壑,挥洒自如,不为形似所拘者为山水画之开始。至元人或文人画则不徒不拘于形似,凡情境、笔墨皆非山水画之本色而一归于意。表出意者为气韵,是气韵为画事发展之晶点,而为艺术至高无上之理。”,1](K1«至于书法,邓以蛰指出:“书之气韵与画不同,亦无体裁问题夹杂其间,而纯为笔墨本身问题。”完全是心之表现,凡有形迹可求之于书法者,至气韵而极焉。气韵为书画的最高境界,美感之极诣。
其次,邓以蛰从艺术是心灵的直觉表现的立足点出发,阐发气韵生动的深刻内涵。他发展和改造了汉代扬雄“言为心声,书为心画”和宋代米友仁“画之为说亦心画也”的传统美学思想,重新提出了“画亦心画”的美学观念。他指出,山水画是心画,“心画者,直写心中意境,由内而外,所谓一寤即发,与摹写物之形似,由外而内者不同。若理,若真若自然,若意境,若古意,若逸气,若书卷气,若士气,若天趣之旨,将归之于气韵而得见之于画者,莫非由内而外,一寤即发之意也。”,1<P251—252)中国山水画本着“借物写心”的根本原则,强调的不是物之形,而是心,是意境。“气韵出于胸中意境,则笔墨最为接近。”笔墨为人心中流美之事,不在于刻画物的形体,而在写心,画出“萧条澹泊”之意,表现“闲和严静趣远”之心,此意此心为画者创作之本创作必须要表现心内意境,而非摹仿物之形似,因此创作之表现当是气韵生动。鉴赏也不能拘于形,而要透过形直探画者创作之“心”、“意”,二者达于一致同契,这才是“真赏,“精鉴”。气韵便是沟通画家与鉴赏家的中介、津梁。长期以来,人们或视气韵为形似,或以气韵为画家之事,或谓“气韵第一乃鉴赏家言,非作家法”,2]<P454)都是偏颇的,邓以蛰对气韵生动与形似、画家、鉴赏三者关系的论析,可谓深及腠理的“通识'。
第三,邓以蛰阐述了气韵生动哲理上的价值。中国画“借物写心”的特质,表明它主形重的态度是由静观动。邓以蛰说:“由静观动,则盈天地万物之间者,莫非生气;生气运行实能以一贯之于万物。”他多次引述宋人董遒《广川画m>的话:“且观天地生物,特一气运化尔。其功用秘移与物有宜,莫知为之者,故能成自然。”并且指出:“气韵生动之理若自大处言之,则气实此一气之气。韵者言此气运化秘移之节奏。生动盖言万物含此气则生动,否则板滞无生气也。”这正揭出了中国画家对待自然的看法和创造艺术的根本法则。在中国画家眼中,自然万物由于一气运化而成一生命整体。邓以蛰进一步指出,中国画家“抓住宇宙万物都互相依赖,联成一气,一动全动,这一点,从艺术的成就来说,是了不起的。一气运化所形成的自然由画家的感性直觉来说,就是气韵生动。”,1<P357)中国人从泛神论的哲学观出发,看待自然,以抚爱万物的情怀目极无穷而又返回自我深心,俯仰往还,宇宙生命节奏与自我深心节奏和谐共振,通过笔画的自由挥洒,而构成富有音乐性(韵)的意象。宗白华先生说:“我们的宇宙既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合一体是流荡着的生动气韵。”,3]<P441)一气沟通了天地之心、画家之心和鉴者之心为一心,“求其画逼近于此心,方号成功。此心为何?吾犹曰:气韵生动是也。”邓以蛰不仅揭示了笔画为心中流美之事,是表现,而且指出笔墨之外,犹有一种宇宙本体的实在存焉一一气运化一气韵生动,它不仅是中国书画的价值所在,而且是价值之极诣。这一重新发现,无疑是对中国现代美学的巨大贡献。
三
20世纪20年代前后,随着一批学者留学海外的归来,在艺术和美学界掀起过引进西学,译介美学的热潮,其中有相当一批学者立志整理传统文化,并且积极着手运用现代西方美学理论阐释中国传统美学,进行现代转换,努力构建富有民族特色的中国美学的现代体系。就绘画美学研究而言,正如刘纲纪先生所说:“自'五四’以来,我国学者对于中国古代书画的研究,基本上是循着两条不同的途径进行的,一条着重资料的搜集、整理、考证,另一条着重于用滕固所说的'现代学问’,即西方近现代的哲学和美学来观察中国书画,企图对它作出一种美学上的理论的解释和说明。走着后一条道路,并取得了重要成就的,我认为有三位学者,这就是邓以蛰、宗白华、滕固。”[5此言诚然,宗白华、邓以蛰和滕固是有代表性的三家,而且他们各擅胜场。
滕固以善治美术史著称,著有《中国美术小史〉《唐宋绘画史》等,试图从中国绘画的发展中寻求其内在规律,勾画中国绘画艺术风格的演变。邓以蛰在《滕固著〈唐宋绘画史〉校后语》中称赞滕固,打破了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对绘画的形而上学、阻碍绘画发展的旧看法;滕固着眼于“风格发展”,认为“某一风格的发生、滋长、完成以至开拓出另一风格,自有横在它下面的根源的动力来决定”,这一论断突破了朝代的界限,门类的划分,为研究绘画史导夫先路;把绘画史“从艺术作家本位的历史演变而为艺术作品本位的历史”,对于破除盲目崇拜古人的传统陋习是有帮助的。这个评价是符合滕固学术研究实际,实事求是的。
宗白华则是以西方近代美学为内在参照系,对中国传统美学加以发掘和清理,作出现代诠释,从而建立起自己独创的美学思想体系。这个美学体系就是以“艺境”为核心,运用诗性的思考的方式,文史哲兼综,诗乐书画并采,特别是从美的欣赏角度对中国书画作一种感性直觉的把握,从审美体验中展现中国书画的美的特征,并且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揭示中国艺术同中国古代哲学的密切联系。宗白华对中国艺术的独到领悟和独特发现,就是由中国道气为元的生命哲学所形成的宇宙意识,体现在艺术之中则是以时统空、时空一体的美学观念。为此,宗白华精研覃思,先后写出了《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等重要论文,并作中西比较,写出《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以及《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和实》等一系列重要论文,捉住情感与形式两元,空灵与充实两元,对艺术的创造与欣赏,作系统的探讨,深加阐述。其眼界之宽,体悟之深,葱茏郁秀,生机盎然,显现出鲜明而浓郁的诗化风格。
邓以蛰走着与宗白华大体相同的路子。他同样采取跨文化的比较,以现代西方哲学美学为参照,特别是以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说”和克罗齐的“表现说”作为理论的基点,系统清理中国传统艺术理论,“基于现代学问作明晰周详之发挥”。所不同的是,他差不多从20年代中后期起就专心致志于中国书画美学研究,几乎没有旁骛。他的研究在方法上最鲜明的特点就是,严格遵循历史主义,坚守中国美学固有的特点,运用和改造传统的范畴,或者从中国书画发展特征中提炼新的美学范畴,并且置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和背景下,构建和展开其理论阐述。例如,他认为:“所谓艺术是性灵的,非自然的;是人生所感得的一种绝对的境界,是非自然中的变动不居的现象一无组织,无形状的东西”,“纯粹美术者完全出诸性灵之自由表现之美术也,若书画属之矣”。这个看法和结论固然接受了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说”和克罗齐“艺术即直觉,直觉即表现”的观念,更主要的恐怕还是发展和改造了传统的“心画论”思想,密切结合中国书画独特的表现手段和创作方法的实际,或者说更加符合中国书画美学的民族特色。从他对中国书画的独特媒介“笔画”的精研,对“六法”的通诠,特别是“体一形一意”和“生动一神一意境”的理论结构,都密切结合中国绘画艺术发展作出“画理探微”,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邓以蛰书画美学研究,其用力之精勤,方法之的当,阐述之周详细致,结论之深稳可信,在他那个时代以及今天恐怕都无出其右。特别是“画史即画学”的科学命题对我们启发良多,他的研究方法为我们深入探讨研究中国书画艺术理论,建设富有民族特色的中华美学,树立了一种可以信从和仿效的研究范式,值得学习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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