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关于鲁迅与基督教的关系,历来存在争议,有学者认为“鲁迅是一位为拯救世人而受难的基督”,也有学者认为“鲁迅不能认同基督教,要点似在不能认同基督教的终极视觉”,笔者则认为鲁迅虽受基督教的影响,但实则是与基督教存在隔膜的。
关键词:鲁迅;基督教;隔膜
关于鲁迅与基督教文化之间的关系,历来争议颇多。杨剑龙在《旷野的呼声——中国现代作家与基督教文化》一书中称“鲁迅是一位为拯救世人而受难的基督”○1。而邓国伟则认为“鲁迅不能认同基督教,要点似在不能认同基督教的终极视觉”○2。那么,鲁迅和基督教文化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
被称为“20世纪中国最忧患的灵魂”的鲁迅在《我们怎样做父亲》一文中说:“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孩子)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从此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样一个肩着闸门的灵魂和基督教文化中为了人类而受难的耶稣确实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共通之处。
鲁迅自己与基督教也有着很深的渊源,“他曾于1925年、1928年先后两次购买了《新旧约全书》、《圣经》,他收藏了陈垣著的研究天主教教士东来历史的《元也里可温考》、传教士冯秉正译述的记载圣人行事、圣教警言的《圣年广益》等著作,以及不少有关《圣经》故事的外国版画、连环画”○3,由此可见,鲁迅对于基督教文化是有着一定的了解和研究的。他在《摩罗诗力说》中说道:“次为希伯来,虽多涉信仰教诫,而文章以幽邃庄严胜,教宗文术,此其源泉,灌溉人心,迄今兹未艾。”在这篇文章中,鲁迅肯定了希伯来文化“灌溉人心”的力量,但是他并未表明自己对它的态度。在另一篇杂文《寸铁》中,他说:“马太福音是好书,很应该看,犹太人钉杀耶稣的事,更应该细看。”基于此,鲁迅于1924年写了一篇杂文《复仇(二)》。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响,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响,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自己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看哪,和他同钉的……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 我?!)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这篇杂文取材于《新约圣经》中的《马可福音》,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将这篇文章命名为《复仇》。然而,基督教文化是主张宽恕的。
【箴19:11】人有见识,就不轻易发怒,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
【弗4:2】凡事谦虚、温柔、忍耐,用爱心互相宽容。
【弗4:32】并要以恩慈相待,存怜悯的心,彼此饶恕,正如 神在基督里饶恕了你们一样。
【西3:13】倘若这人与那人有嫌隙,总要彼此包容,彼此饶恕;主怎样饶恕了你们,你们也要怎样饶恕人。
《圣经》中,耶稣在被钉十字架之前,就已经知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马太福音》记载耶稣在逾越节前两天就对门徒说:“你们知道过两天是逾越节、人子将要被交给人、钉在十字架上。”与门徒共进逾越节的晚餐时,耶稣说门徒吃的饼就是自己的身体,喝的葡萄汁则是自己的血,并解释说:“因为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耶稣为了使得人类的罪得以赦免,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即使被人们那般残忍的对待,他也总是宽容的。
鲁迅对耶稣的形象进行了再创造,他把重点放在了耶稣受难时的心理感受,面对那些钉杀自己的人们,鲁迅笔下的耶稣看到的是悲悯和诅咒,得出的结论是复仇。这样一个为了众人受难而不被理解,最后走向复仇的形象在鲁迅的其他杂文中也可以看到。在1925年发表的《颓败线的颤动》一文中,鲁迅塑造了一位母亲为了孩子的生存做了暗娼,孩子长大成家之后,回报给她的就只有怨恨和鄙夷,最小的孙子挥着一片干芦叶,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杀。”
后来,鲁迅在1926年12月16日写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我听得甚至有人说:‘他一世过着这样无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还要活着,可见他没出息’。于是也乘我困苦的时候,竭力给我一下闷棍。
有评论家指出鲁迅只是因为遭遇了一些忘恩负义的年青人的指责和攻击,感到愤怒、寒心之余才想要复仇,但我们从他同时期的杂文可以看出,他其实是把复仇当做一种人的本能。在1926年发表的杂文《学界的三魂》的附记中,鲁迅写道:“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还有,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的掷过去,要是他掷来。”鲁迅在这里点明了复仇的根源——“因为我是人”。
“人”、“神”之别决定了鲁迅与基督教文化的隔膜,在改写耶稣被钉十字架的故事时,鲁迅再三强调耶稣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他看到的只是耶稣身上的人性而非神性。《圣经》中记载,耶稣被杀三日后复活,但鲁迅并没有关注耶稣的复活,因为,一旦触及到复活,他就不得不谈耶稣的神性,而作为“神之子”的耶稣所主张的宽容和鲁迅由人性生发出来的复仇是完全对立的。
其实,鲁迅不仅刻意忽略了耶稣的神性,他在根本上也是不相信上帝的存在的。早在1907年发表的《人间之历史》(后改名为《人之历史》)一文中,他就阐释了从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德黎(Thales)到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再到德国生物学家黑格尔(l通译海克尔)的种族发生学,他指出:“动植诸物,与人类同,无不能诠解以自然之律;惟种亦然,决非如《圣书》所言,出天帝之创造。”他认为人类的诞生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而非基督教所宣扬的上帝造人之说。
他还在1930年3月2日左联成立大会上讲到:“从前海涅以为诗人最高贵,而上帝最公平,诗人在死后,便到上帝那里去,围着上帝坐着,上帝请他吃糖果。在现在,上帝请吃糖果的事,是当然无人相信的了。”○5虽然鲁迅在这里是要说明诗和文学家应该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以为诗人或文学家高于一切人,但鲁迅的这一论述也从侧面表明他不相信上帝的存在。这样的一个灵魂是与基督教文化是有隔膜的。
总的来说,鲁迅对于基督教文化是爱而不信的。对于耶稣基督的受难意识和救世情怀,鲁迅是赞同并且身体力行的,他在《渡河与引路》一文中说:“耶稣说,见车要翻了,扶他一下……我自然是赞成耶稣的话。”这个“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灵魂一生都在践行着耶稣的救世精神,无论是“救救孩子”的呼号,还是对民族命运的深切忧虑,这位“20世纪中国最忧患的灵魂”,从来都过得很“心”苦。
然而,回归到他与基督教文化的关系上来,二者之间也确实是存在着距离的。鲁迅面对耶稣的受难想到的是复仇,卡夫卡却说:“受苦是这个世界上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基督教文化强调的是神性,它最终能走向宽恕,而鲁迅关注的更多是人性,这也决定了他终会走向复仇。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遗嘱中要求“吮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注释:
[1][3]杨剑龙《旷野的呼声——中国现代作家与基督教文化》,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0页、第21页.
[2]邓国伟《回到故乡的原野》,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9页.
[4]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两地书•九五》,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
[5]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二心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
参考文献:
[1]《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
[2]《圣经》新标准修订版/新标点和合本,香港圣经公会,First Print.
作者简介:何鲁川(1991.12--),女,,四川省广安市,本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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